她遍体鳞伤烧了七日, 珍儿与唐叔皆都殒命, 过问府中下人,无一人知晓。
人间奇事。
贺同章不过走了十几日, 成家两月尚还未满, 一切天翻地覆。
让人如何敢信?
众人皆都糊涂,唯有贺同章的母亲,
贺氏心中明了。
她同自己的儿子详细解释,
说是玉儿在泗水返身时,意外落水撞了石头,那个小丫鬟与家仆为救她,皆都跳水不幸身亡了。
去泗水的路,旱路险峻难行, 只一条水路可行。
平日来往的百姓本就稀疏, 搭乘的船只更是了了,偶有人意外落水,也并非没有。
但真正出过人命的,不过尔尔。
她这样无力苍白的说法,未免太过敷衍。
贺同章直直地望着她, 眼中混杂了太多的莫名。
他曾幻想过无数与母亲重逢的场景。
有喜极而泣的,也有感人泪下的,不管是哪一种,总归是要在患难后重见, 流些眼泪的。
却未曾想他的心境竟是如此这般, 愧疚自责, 懊悔不已。
他为何要如此执着于找到自己的亲生母亲呢,林二哥让他远走,他大可以找个地方隐姓埋名同玉儿举案齐眉。
何必要让玉儿受这样多的累,最后甚至要搭上性命,来换取一个‘母子团聚’。
林双玉久昏不醒,性命岌岌可危。
他望着母亲那张陌生的面孔,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妻子躺在床上不省人事,他的母亲坐于堂上。
贺同章缓了又缓,缓了又缓。
他将所有的情绪都强逼着收了起来。
一字未言。
廊平变了天。
城里所有的大夫,接连十多日不断进出贺府。
林双玉终于稍有起色,退了烧。
可大夫却忧心忡忡,吞吐其词。
“令妻病情持续反复,头部又造有重创,恐难醒来。”
他长叹一声,与贺同章道:“便是醒来,也怕不会再似从前了。”
大夫的话说的十分隐晦,他却心如明镜,听得仔细。
或是一睡不起的活死人,或是醒来后的痴傻疯癫。
总之不会再是个完人。
天和十年。
廊平的暑日过罢,秋至中旬后便一直大雨倾盆,恶浪狂风。房檐上落下的如帘瀑雨喧嚣不羁的砸在石板上,哗哗作响。
贺同章日夜守在床前,望着林双玉的娇弱的睡颜,憔悴不堪。
你究竟要几时醒来呢。
从入夏伊始,酷暑熬过,秋雨又肆虐了两三场,直至冬来冬末。
将近八个长月,贺府一直药味弥漫,大夫不断。贺同章无心读书,也无心母慈子孝,菽水承欢。
贺氏回府后,便彻底留了下来。
贺同章将她安置别院,差了两个丫头去贴身伺候。
纵是她道出的往事是何样的匪夷所思,他皆无心再去追究明细真假。
他的妻子与他青梅竹马十八年,忽生情愫,彼此欢喜。又随他离家苦受奔波,过了近六年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日子。
他们荒废了这样多的时光,如今终于成婚,有了自己的家,他的母亲又出奇地顺利寻回。
可他的妻子却躺在床上,性命垂危,生死难定。
滑天下之大稽,笑天下最可笑。
贺同章私下也曾派人多方打探,可始终不得其他说法。
泗水乡土贫瘠,人烟稀薄,甚少与外人来往。派了人去查,也查不到任何其他线索。
仿佛他母亲所说的‘意外落水’,是千真万确。
年关将至,北风呼啸,冰冷刺骨,温室里暖如春日。
林双玉躺了近八月,终于醒来。
这一日,
贺同章给她擦拭双手,似是生出错觉,看到她指尖轻动,心猛然一颤。
他愣住了。
他生出过太多次的错觉,时至今日,已经不敢轻易去辨真假。
怕是一场空欢喜。
那只微动的手又弯了弯,接着眼睫颤动两下。
约有半刻。她缓缓睁开了眼。
双目浑浊,黯淡无光。
檀香浮沉,满室寂静;贺同章神态沧桑,呆若木鸡。
他捧起她的手,动作很轻:“玉儿?”
声音嘶哑暗沉,似是下一刻便要哭出声来。
少女的眼睫又动了动,吃力张了张口,却未能发出声音。
潸然泪下。
贺同章轻捧着她的手,垂着脸埋在她的指尖,看不见表情。
过了片刻,渐渐在床上缩成一团,泣不成声。
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林双玉意外醒来,全府皆喜,贺氏除外。
夫人醒来后,神智尚还不够清明,连一句整话也说不出。可公子却十分的欢喜,他极为耐心,一切从零教引。
用膳的碗筷、各样的吃食、要穿的衣裙,一桩桩,一件件,他都牵着姑娘的手,带她重新识得这世间的一切。
在贺同章的悉心教导下。
到了第二年的初春,林双玉已经可以下床,同府里的丫头追逐嬉戏了。
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芊纱裙,在府中来回穿梭,眉欢眼笑,声如摇铃。
然后唤他:“哥哥,哥哥。”
听到她的喊声,贺同章每次都将她拉倒怀中,眼中满是宠溺与心疼。
然后纠正她:“你应该唤我小叔。”他思索了片刻,又补充道:“或者是夫君。”
“总之不是哥哥。”
她瞪着澄澈的双眸,困惑不解:
“小叔?夫君?”
她将一切忘了干净。
不记得她是林广之女,不记得她是丞相府的小姐,
也不记得她是他的新妻。
林双玉时常闯祸,做出的事常不能为人所解。
她的心智停留在了七岁时幼儿时,天真烂漫,懵懂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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