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叶唯清在他面前总是内敛而温和的，秦朗之知道他有才华，饱读诗书，但是他对叶唯清的一副心思从来没有放在这上面，只是盯着叶唯清好看的皮囊瞧。
皮囊再好，翻来覆去没有几个月就逐渐乏味了。
他从没想过，要去发现叶唯清的内心。
在几年前的江南，秦朗之虽然被贬，但家里的仆从、丫鬟无不是将他当大爷一样招待，地方官府的人知道秦国公府的小少爷在本地落居，无不是逢迎拍马、阿谀奉承。
秦朗之过得逍遥快活。
与之相反的就是叶唯清了。
乡里集资送他去科考，落榜后，叶唯清的父母相继久病，叶唯清晚上帮着父亲将渔网捞上来，白天就去街上，一边卖鱼一边卖字，偿还乡亲们的钱财，活得真是辛酸。
秦朗之看到他的时候，他总是落魄的。
有一回，叶唯清的母亲病重，他没有买药的钱，在药铺差点要给人家跪下，还是秦朗之于心不忍掏了二两银子。叶唯清就是因为一直记得这个恩惠，对秦朗之几乎是有求必应。秦朗之桀骜的脾气常人难以忍受，但是叶唯清总能一笑置之，安静地仿佛没有脾气。
秦王爷让秦朗之在乡下思过，还请了一位大儒教导他。秦朗之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位先生找父王去告状，于是只得硬着头皮写那些课业。
等到他和叶唯清混熟了之后，他就将这些课业一股脑地丢给他。
叶唯清虽然不赞成，但是每每看到秦朗之愁眉苦脸的样子，都忍不住要心软帮他一把。他甚至会模仿秦朗之的笔迹，仿得有七八成像，加上那位大儒年老眼花，竟然就这么一直瞒过去了。
叶唯清有时候帮秦朗之写课业，秦朗之就在一边逗鸟遛马，闹得再欢腾，也不会影响叶唯清，他一看到书，仿佛整个人都沉浸去一般，不是旁人到他跟前叫他，根本不会回神。
有时候，秦朗之玩累了就会瞥两眼一旁的叶唯清。他这辈子见过的人形形色色，各界出色的大儒也不少，但是像叶唯清这样安静的人真是头一回见。在男子二十出头这个年纪，大家都是一腔血性不太坐得住，但是叶唯清不同。
书本之于他就像一片乐土，他能在那里凝神许久。
彼时，秦朗之觉得他这人太闷了。他看叶唯清，只会觊觎他那一张脸、那双如星辰一般沉静的眸子。
现在才发现，叶唯清是很活泼的，他的热情都放在了书里，枯燥的经义在他口中仿佛有生命一般，灵动不凡。
愣神之间，叶唯清终于讲完了课，坐上的各位副将同时站起来，恭敬地朝他行师礼。
许彦河同样恭敬回礼，一转身，就看到秦朗之站在一旁。
秦朗之拿一种晦暗不明的眼神瞧着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许彦河正想要如何应对，鞠飞鸢已经到了。
她大步流星将身后的护卫都甩开老远，一路过来，看到现场没出什么乱子，才沉了一口气，说：“秦少大老远跑到这里来……”
秦朗之打断她的官腔，直接说：“我来请叶先生去我府上一叙。”
鞠飞鸢眉目不动，嘴抿成一条直线。
底下的几个副将都知道，这是大将军不爽的表现。他们还想留在现场看好戏呢，但是一瞧大将军这幅神色，连忙知趣地走开了。
鞠飞鸢说：“叶先生最近闭门谢客……”
秦朗之一笑，再次打断她的话：“我说了，我是来请叶先生去我府上一叙，鞠大将军不用替他做主，我要听叶先生的回答。”
鞠飞鸢两手背立，要不是看在他爹是秦国公的面子上，早就一拳将这位纨绔世子爷轰到天上了。
许彦河并不知到秦朗之曾经日日写信到将军府，只看如今秦朗之这恼怒的样子，怕他在将军府惹事，只得说：“还记得上次在棋社，在下答应过会去秦国公府上一次，择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天吧。”
鞠飞鸢还想说什么，许彦河回她一个感激的目光，微微摇头示意。
鞠飞鸢虽然想护着他，到底没有什么立场，只得作罢。
秦朗之将两人眉目间的互动放在眼中，心里更加不爽了。
他突然有些后悔，若是当初在江南没有将叶唯清扔下，而是一路带着他北上呢？现在哪有鞠飞鸢什么事！而且，叶唯清也不会对自己如此冷漠。
可转念一想，这到底不现实。要是真带着男人回京，秦王爷估计要打断他的腿了。
秦朗之摇摇头，将自己脑中无意义的念头抹去，说：“外面马车候着呢，叶先生，请吧。”
许彦河点点头，也不多说，让人将自己方才用过的教具和书本收好，什么也没拿，孤零零地上了轿子。
秦朗之原本是骑马来的，叶唯清上了轿子，他就将马给弃了，转而乘轿。
许彦河在轿子里一愣，看到他进来，心中疑惑——他不是骑马的吗？
秦朗之面上没什么表情，轿子够大，坐两人并不显得拥挤，中间还放了一个矮的茶案，温着一壶热茶。
秦朗之动手倒了一杯茶，递给他，什么都没说。
许彦河伸手接了，茶香味飘到鼻尖上，这是江南最普通的绿茶，叶唯清家贫，没什么银子喝茶，乡下人会在自家坡上胡乱种些茶树，仗着气候适宜，这茶倒也长得出来。
秦朗之有一次去叶唯清的家里，叶唯清很窘迫，用的就是这种茶招待他。秦朗之说这茶太苦，还笑说以后会带他尝尝好的。
许彦河抿了一口茶，这茶的苦味太熟悉了。
他微微一愣，抬头看向秦朗之。
秦朗之这张脸跟纪越白很像，可他的目光比纪越白要深沉许多，纪越白从来直来直去，不会有这么深沉的心思。
只听秦朗之微微开口，问：“茶的味道如何？”
许彦河不答反问：“世子爷这是什么意思？您去过江南？”
秦朗之摇摇头：“没有，就是派人跑了一趟腿，听说你在故乡还有一些欠款，我帮你还上了。”
许彦河嘴唇一抿：“我现在有了些银子，可以自己还。”
秦朗之从怀里掏出一沓收据，说：“那就还给我吧，现在起我就是你的债主。”
这些收据皱皱巴巴的，字迹却很工整，都是叶唯清留下的。一沓子看着厚，其实总额并不多。许彦河斗棋之后得了皇上的赏赐，还这笔钱轻而易举。
他身上就挂着银袋，刚要掏钱，秦朗之将手上的折扇搭在他的手臂上，制止了他的动作。
“叶先生，情义不可用金银偿还，我要的不是钱。”
“什么？”
“我要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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