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诉
山坳口，一根箫大清早就插在那，打磨得黄亮的箫管，在一双结实的手上婉幽幽的低唱。这根箫先是将一层白泛泛的山雾吹跑，又将一颗浅红的太阳缓缓挑起。十根粗壮的手
指在箫管上跳动，丝丝缕缕的阳光融入到声音的流动中来。可是“爬山调”爬不起来，而是下沉落地，顺着一条路往村里流去，流着流着就流不动了。
箫声撕帛般切住。
李灿吐出箫嘴，动动发木的腮帮，抬头把空蒙的目光向村墩子那间土坯屋瞟。
卜红的影子在屋门前红彤彤一晃。
“假的，都他娘假的。”
这话丢在昨天的苞谷地里，现在又被一颗绝望的心背诵。昨后晌很闷热，没有风，太阳也厉害。李灿还钻在齐肩深的苞谷禾林里帮卜红薅草。卜红家没劳力，一个爹害哮喘，整天喉咙里拉风箱，一个弟弟在镇上念中学，家里大部分农活离不开李灿。本来李灿正大汗淋漓抡臂挥锄，卜红的一声话念咒似地定住地举在空中的锄：
“李灿，我也要下广州打工。”
李灿手上的锄不是挖下去，而是掉下地，随之掉下去的还有一颗信念。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啥话？”
“今儿马春花又来信了，说城里钱好挣，能大把大把抓。她铁定叫我明早动身。”
李灿急嚷嚷：“不，你不能走!”
卜红淡淡道：“村里妹子都走了。她们挣得我也挣得。爹等着要钱治病，弟伢已欠了学堂一大砣学费。”
说到钱，李灿蔫了头。拿啥他都敢讲狠气，背五百斤的麦个，挖三尺深的地皮，或者吹一曲好听的竹箫。可钱这日鬼的东西，不是田里长出来的，而是一沓沓别在城里男人的裤腰里，那恰恰成了这年头村妹子最向往的。往转一天，李灿还在跟村里一帮光棍吹牛皮，说卜红就爱我的箫，不爱城里人的臭钱。可一眨眼怎么就要走人了哩。
李灿不甘心：“卜红，你发过誓不离开我的，那晚你当着月亮的面。”
“我已拿定了主意。”
“假的，都他娘假的。”李贵气不打一头来，就骂了卜红一嗓子，扛走锄，噌噌钻出苞谷林。
“哦嗬——出坡喽!”
有人立在村那头石板上仰脖野野地一声啸。对面崖畔也有个人跟着啸，那是回声。于是，村道上陆陆续续有人走动，清一色的青壮年汉子，个个怏兮兮地荷锄，准备往苞谷禾的青纱帐里钻。
“都走光了好，留一村的光棍安宁。”
李灿知道心在说气话，那又奈何。这些年，因了村子穷、落后，本地的姑娘长大一个飞走一个，到城里去做窝。而外面没有一个眼睁睁的姑娘嫁进村来。村里闲的光棍越来越多，从二十几到三四十岁数数，三十五条。又立马要加上一条。
“李灿，瞎吹个蛋。”
牛旺懒洋洋地提把锄从一块苞谷田里绕过来，挨李灿坐下，用锄把垫着屁股。李灿瞥眼他，心生几分怜悯来。牛旺打小死了爹娘，村子里十几只奶子喂大他，长出一副牛壮的身坯。庄稼人劳力是本钱，村子里曾有一个姑娘看上他，就是马春花，马春花叫牛旺修三间大瓦屋就跟他。牛旺就拼一副牛壮的身体盖三间大瓦屋，房屋正搭梁，马春花突然跑了，消匿到某一座城市。牛旺打那就耍了光棍。
“都是马春花这婊子惹的。”牛旺狠狠骂道。
“是这婊子。”
李灿应声，狠狠龇一下响牙。一个马春花一走，一村的妹子就扎不住了，跟脚是郑三的妹子郑秀，再跟脚是昌菊昌英杜春香们。现在还是这婊子给卜红写的信。
“不想卜红到底也没留住。”牛旺叹道。
李灿不作声。想到当初村妞们陆陆续续扔下家都走了，就剩下个最俊样的卜红没走，留给他。卜红就像一面红旗映红了一村男人失神的眼睛，映红了不短的一截岁月。那样的日子，李灿被一班光棍快骂熟了，碰见一个骂一句：你狗日的八辈子修的艳福!李灿不恼，还笑，他听出那些骂声里有半斤的嫉妒，还有八两羡慕。而现今，这面红旗就要被从远方伸来的一只无形的爪子扛走。李灿满脸难当的愧色。
“卜红这一走你就闻不到气味了!”牛旺又说道。
李灿恶狠狠瞠他一眼，旋儿眼皮又无力地耷拉下来。谁说他娘的不是哩。那回花里胡哨的马春花回来，再也不睬牛旺了，身边而是挽着了个枯桃树似的老头子。她爹一会儿叫女婿，一会儿又叫大哥。丑死个祖宗。
“李灿你把卜红这妞干了没?”牛旺嘴角挑一丝快慰的笑，“马春花这婊子反正是老子打头开的苞，那次洒了好多血，染红了半块褥子。那个朽老头子不过是接我的下壶。”
李灿想笑一个，没挤出来。看来牛旺不是笨牯子。这么想着，李灿就有些后悔少做了一件事，差了牛旺一截。
太阳一点点爬高，有微风吹过来，送来苞谷禾的清香和“嚓嚓”锄禾的音响。牛旺抬起屁股操起锄：“我得干活去。”
“再陪我坐会儿。”
“枯坐个啥劲，”牛旺扔下锄把，看中李灿手里的箫，“除非给我吹吹这玩艺。”
李灿转腕让箫躲到腋窝下：“你不会，莫瞎呱喳。”
“你吹得屑好，箫声带子还是拴不住卜红的脚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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