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加皮从玄关很神气地跑了过来。我突然间好想狠狠地疼爱加皮，用力抓住加皮的尾巴，它轻轻咬着我的手。我差点儿哭出来，拍打它的头，加皮满不在乎地啪叽啪叽喝着井边的水。
我走进房间，看到屋里点着灯。家里很安静。爸爸不在。爸爸不在的话，我总是感觉家中出现了很大的空当似的，难过得不行。我脱下内衣，换上和服，纯洁地吻了一下内衣上的蔷薇花。在镜台前刚坐下，就听到妈妈和客人们从客厅那边发出的一阵哄笑声，我不由得有些恼怒。妈妈和我两个人的时候还好，可奇怪的是，只要一来客人，她便和我显得生分起来，对我冷淡而客气，就像对陌生人一般。每当这个时候，我尤其思念父亲，觉得很悲伤。
窥视镜子，发现我的脸竟然出乎意料的神采奕奕。这张脸好像是别人的，与我的悲伤、痛苦等等心境全然无关，兀自随心所欲地存活着。今天我虽然没有抹腮红，脸颊却红红的，嘴唇也散发着红光，显得小巧而可爱。我摘下眼镜，嫣然一笑。眼睛非常好看，清澄透明。大概是看了很久美丽的夕阳，变成这样美丽的眼睛吧。真是太开心了！
我心情愉快地去厨房淘米做饭，洗米时，我又心生哀伤。好怀念小金井的家，心中燃起强烈思念。在那个幸福的家里，曾经有爸爸、姐姐，妈妈也很年轻。每当我从学校回来时，都会和妈妈、姐姐在厨房或茶室聊些有趣的事。我会一个劲地撒娇，让她们给我买点心，有时跟姐姐吵架，然后肯定会被妈妈骂一顿，于是，我就赌气一个人骑着脚踏车跑到很远的地方去，直到晚饭之前回来，快乐地吃晚饭。那时真的很快乐。那时候我不会总是反省自己，也不必乖戾执拗，只要撒娇就行。我享受的是多么了不得的特权啊。但我觉得心安理得，不用担心，也不觉得寂寞或是痛苦。爸爸是个很棒的好父亲，姐姐也很温柔，我总是依赖着姐姐。但随着慢慢地长大，我开始讨厌起自己来了，特权也不知何时消失了，变得赤条条的，好丑陋、好丑陋。我不能再跟家人撒娇，整日沉思默想，只觉得苦恼越来越多。
后来姐姐嫁了人，爸爸也离开了人世，只剩下我和妈妈。妈妈肯定也很寂寞，最近妈妈就对我说过：“以后再也不会有什么快乐了。即使看到你，我也一点都快乐不起来。原谅我。你父亲既然不在了，幸福也不需要了。”妈妈看到蚊子，会忽然想起爸爸；拆洗衣物时，会想到爸爸；剪指甲时会想到爸爸，觉得茶好喝时，妈妈也一定会想到爸爸。无论我怎样体谅母亲的感受，陪母亲说话，毕竟与父亲是不同的。夫妻之爱是世界最强烈的情感，比亲人的爱还要宝贵。我煞有其事地这样想着，脸颊红了。我用湿漉漉的手把头发挽起来，哗啦哗啦地淘着米，觉得母亲很可爱，也很可怜，真想好好照顾她。得尽快把这烫发弄直了，头发会显得更长的。妈妈从前就很讨厌我留短发，如果把头发留得长长的，挽成漂亮的发髻，妈妈看了一定会很高兴的。可是，我不愿意为了让妈妈开心，去做那样的事，觉得很卑鄙。
仔细想来，我近来感到焦躁不安跟妈妈有很大的关系。我很想做个跟妈妈特别贴心的好女儿，然而我又不愿意那样刻意地讨妈妈欢心。即便我什么话都不说，妈妈也能清楚地了解我的感受，并且感到安心的话，是最理想的。不管我多么任性，也绝不会做出让世人耻笑的事，不管觉得多么辛苦、寂寞，我也会好好遵守重要的原则，爱妈妈，爱这个家的。因此，如果妈妈也能绝对相信我，悠闲地度日的话，我就满足了。我一定做个有出息的人，竭尽所能地工作。尽管我认为这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是最大的乐趣，是人生的道路，但妈妈一点也不信赖我，还一直把我当小孩子看。我一说孩子气的话，妈妈就很高兴。前几天，我就故意拿出四弦琴，嘣嘣地胡乱弹奏给妈妈听，妈妈真心高兴的样子，故意说：“唉哟，下雨了吗？我好像听到雨滴声了。”取笑我。妈妈似乎以为我特别喜欢弹奏四弦琴，让我觉得自己好可怜，好想哭。妈妈，我已经是大人了。世上的事情，我都已经懂得，请放心地跟我商量事情吧。家里的经济状况等等，也都告诉我吧。如果妈妈说，现在家里就是这样的状况，你也要节俭一些的话，我绝对不会非要买鞋的。我要做个懂事、节俭的好女儿。真的！我会这么做的！此时我突然想起一首名叫《尽管如此》的歌曲，一个人哧哧笑了起来。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两手一直伸在淘米锅里，像个傻瓜似的胡思乱想。
不行，不行，得赶快为客人准备好晚餐。刚刚那条大鱼怎么做好呢？不管怎么做，先切成三片，抹上味噌腌一会儿吧。然后再吃，肯定很美味。做菜一定要凭直觉。家里还有些黄瓜，可以用来做三杯醋。还有我拿手的煎蛋。此外，还得一个菜。啊，对了！就做洛可可好了。这是我自己发明的。把火腿、鸡蛋、芹菜、南瓜、卷心菜、菠菜，厨房里所有的菜都分别摆在一个个盘子里，按颜色搭配，巧妙地摆出五颜六色的各种拼盘来。既不麻烦，又很经济，尽管一点都不可口，但餐桌会被它装点得热闹而华丽，看起来菜肴奢侈豪华似的。在鸡蛋下面铺上绿油油的芹菜叶，旁边配上火腿做的红珊瑚礁。卷心菜的黄色叶子平铺在盘子上，既像是牡丹花瓣，又像羽毛扇子。青翠欲滴的菠菜，就充当牧场草原或湖水。把两三个这样的拼盘往餐桌上一摆，客人们会眼前一亮，联想到路易王朝吧。当然没有那么好，可是既然我没办法做出美味的佳肴，至少为了面子，也要把菜做得赏心悦目，把客人糊弄过去。料理，外观是第一重要的。一般来说，这样就可以糊弄过去了。不过这个洛可可，还是需要具有相当的审美感觉。对于色彩的搭配，若没有超乎常人一倍的敏感，就会失败。至少要具备我这个程度的细腻感觉。最近查了一下洛可可这个词，它被定义为徒有华丽外表，内容空虚的装饰样式。真好笑！这真是绝妙的回答。美丽还需要什么内容吗？纯粹的美丽，总是无意义、无道德的，无可争辩。因此，我喜欢洛可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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