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俞卿在弥留之际,尚存一丝意识时,回顾这半生,给她自己下了个六字论断。
窝囊、憋屈、糊涂。国公府的嫡长孙女,混成这般模样。
她这一生啊,万事都为旁人考虑周全,宁可自己受尽了委屈也绝不吭一声。旁人的一句闲言碎语,能叫她介怀到彻夜难眠。
或许正是因了这样的性子,在得知季崇西娶她只是为了她的出身与叶家权势以后,才会抑郁到在寒冬天里活活心悸复发而病死罢。
叶俞卿似乎感觉到那些前尘过往,在她的脑海之中浮现。
她无忧无虑的在闺阁中被父母宠爱长大,十五岁时由祖父祖母做主嫁入了永安侯府,那时她也是欢天喜地的。想着他既是季家唯一的男子,又长相出众累累功勋,怎么都算个好归宿。
她出嫁那天,满个京城的人都出来瞧热闹呢。百年帅府的季家,一家三代齐上战场,却只剩下一个季崇西活着归来。因而,在季崇西击退北羌立下不世之功时,晋文帝赐了他一品军侯的位子。
三朝元老叶国公府嫡长孙女,嫁给这大乾王朝数百年来唯一的异姓军侯,如何不让人心动?
叶国公为官四十多年,这满朝文官中一大半都是他的门生故吏。
而永安侯季崇西,手握十五万赤沙营,整个大乾朝最能战斗的精锐部队。
这两姓的联姻,当真是权势之上又生权势。
可是叶俞卿嫁到府里几年,同季崇西过得不温不火。她早已爱他入骨,可他却一直喜怒不形于色。
说他不好,也总会给她带些小巧玩意儿催着她吃药,说他好,他却从来不曾说什么情话,只日日板着一张脸。
她慢慢觉得,府里的谣言是对的。季崇西娶她,只是为了得到叶家的势力相助罢了。
大乾朝多年来,文臣武将向来泾渭分明。
成亲第三年,南凉突发动乱,季崇西奉命去了南凉平息动乱。成亲三年这几乎是常态,叶俞卿还是不习惯。某日,从外间传来一封信。
叶俞卿接过那信,拆开后一字字认真的望着。却越看越心凉,她认得,这便是季崇西的字迹不会有错。且那纸张也是大乾与北羌边境的特有之物。
在季崇西的心里,这三年的夫妻竟是半分情义也无,只有利用。
四肢百骸僵麻,好似寒冬天坠进百丈深渊谷底,心被一寸寸撕裂。
婚书上他亲手写的字,如今瞧着也字字讽刺扎眼。我当用此生呵护你,不使你无枝可依,不叫你私下飘零,不使你黑发蒙尘。
自从看过那信,叶俞卿便日日咳嗽起来,她从小就有心口疼的毛病,一到季节交替时候便更加厉害。
她拒绝喝药,也不好好吃饭,直到有一日,她用来捂嘴的帕子上咳出了血丝。
叶俞卿想着那时寻死觅活的自己,深深觉得太废物。这般的软弱,倒是活该府中的烧火丫头,也敢顶撞她三分。
她就应该提着剑,奔赴到南境,当面质问。可那个时候的她,早已在金丝笼子里养着失了勇气。
叶俞卿的母亲叶魏氏出身魏国公府,一生要强从未哭过,却在叶俞卿去世的一刻,哭成了泪人。
叶俞卿的兄长叶俞山也沉默的半跪在一旁,她唯一的妹妹叶俞念因为患有哑疾不能开口说话,双手握住唇,不让哭声渗出来。
她的父亲明明不抽烟的人,却抽着烟杆子,一口又一口,毫不停歇,脸上的难过是那样的明显。
她的祖父和祖母,携手走过了大半辈子,从来不曾吵架也不曾红过脸,却因为不该答应季崇西的提亲而争吵。
叶俞卿啊,你瞧见了没,这都是你最最至亲的亲人。因为你的自我放弃而伤心到极致,这便是,伤己致使亲者痛,仇者快。
而她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手帕交叶婉,低着头瞧着叶俞卿永远闭上的双眼。嘴角的笑意蔓延到了整个脸上,就差拿着锣鼓,欢天喜地的去欢呼庆祝。
叶婉趁着众人都没有看到,将叶俞婉手腕上的翠玉镯子偷偷的褪下来,藏到了自己的怀里。
又抽走了叶俞卿头上鎏金南珠发簪,用她带着长指甲的手指,用力在叶俞卿的胳膊上掐着,瞧着那鲜红的印子,再也不会睁开的双眸,笑得更加张扬。
叶俞卿当年将叶婉从街上捡回来,叶婉说家中遭了灾荒,亲人都病死了。只剩下她与母亲相依为命,一路靠着流浪与乞讨才走到了建安城里。
“姑娘,您可怜可怜我罢!若是再没有活路,只怕我跟母亲就要被活活的饿死了。”
“姑娘,好姑娘,瞧着您便是富贵人家养大的千金小姐。便当是可怜可怜路边的一个小狗,将我和母亲收留进府里罢!我什么都能做的!您便留下我罢!”
因了都是同一个姓氏,瞧着她实在可怜,便央求了父亲与母亲将她留在了府里。与叶俞卿一同长大,同吃同住,谁知多年下来,竟养成了半个千金小姐。
叶府上下都是宽厚之人,谁知竟纵得叶婉行事越发张狂,出入之间颇为张扬,比那府中的丫鬟不知尊贵了多少倍。
那个时候,叶婉总是借口出门在外身上没有银两傍身,被人小瞧了去。叶俞卿瞧着她实在可怜,便每月都从自己的体己银子里,抽出大半来送她。
谁知呢,天长地久的竟是养出来一个白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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