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8：00，亚修从浑浊的梦境中苏醒。
他梦到了很多东西，从年幼时居住过的繁华都市，到后来和母亲一起度过了大半童年时光的哈特城，绕过移动要塞外呛人的黄沙，穿过维多利亚逼仄的小巷，最后停留在监狱铺天盖地的尖叫声里。
他梦见自己被什么人拽着一路奔逃，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目之所及的粘稠黑暗里弥漫地全是苦难者的哀嚎，仿佛此刻已经坠入了无间地狱。
而后引路者指尖一松，他就被独自一人留在了黑暗里。
黑暗中没有风声，悲泣声里仿若含着亘古不散的冤屈，呛人的血腥味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越过密实的黑暗堵住他的口鼻。
亚修渐渐意识到有什么不对，这片黑暗并非一团可以散去的阴云。它是固体的、是可以移动的，它由无数个高大的人影组成，遮天蔽日地漫盖了他全部的视野。
它们拥挤着，如河水般涌来又如河水般散去，亚修看着那一个个漆黑的鬼影从他身边游过，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散发出腥臭的铁锈味。
他捂住嘴，踉跄着蹲下来，无意识地挣扎着干呕着，直到吐出一块肮脏的“尸体”。
那是一条虫子的尸体。
一条将要腐烂的、砂虫的尸体。
亚修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吞咽着房间干净的空气。
他不清楚自己是被什么唤醒的，也许是生物钟，也许是耳畔男人含着笑意的声音，还有可能是对方放在自己额头上的皱巴巴的手掌，但是无论如何，他已经醒了。
他没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地狱里，也没从嘴里吐出虫子的尸体。他没缺胳膊断腿也没一命呜呼，甚至还逃离了那座充斥着死亡和砂虫的漆黑建筑，从燥热而腥臭的空气中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他还活着。
没有比这更令人惊讶的事了。
亚修不知道自己此刻应该摆出什么表情，他对伊尔利斯离开之后发生的事情没有一点印象，记忆只停留在突然降临的黑暗和蜂拥而来的砂虫，随后便陷入了宛若十八层地狱般可怖的梦境。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抵达这个房间的，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离开了那栋布满血腥味的建筑，他抬着手一脸恍惚地反复查看着自己手腕上的断口，甚至一度产生了“撞出血会不会抵达更深层次的梦境”这种诡异的想法。
原因无他，实在是现实太过虚幻。
亚修此刻所待的这间屋子是一个里外两层的小套间，单人床紧靠着飘窗，清晨的阳光正从冰冷的玻璃里漫进来，融进房间中的花香里洒下一片暖黄色的朝阳。
他的母亲喜好侍弄花草，所以他多少能辨别出飘在空气中的是栀子花的味道，然而正是因为这种香气让他产生了迷茫——人类开始漂流后早就陷入了资源匮乏的窘境，新鲜的食物尚且都是个金钱解决不了的大问题，哪里会种植这种昂贵的景观花。
纵使是他母亲当年再嗜花如命，也不过是在仿真的时候做得更细致了一些，打造出的成品依旧带有一股工业香精的味道，怎么都无法替代大自然的魔法。
而房间里氤氲的味道却不同，这分明是相当纯正的栀子花。
亚修放下手移开视线，试图寻找到香味的来源，却在抬眼的瞬间对上了一双渗人的阴阳眼，差点被吓得呼吸一滞猝死当场。
吓人的家伙却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给他人带来的麻烦，他甚至牵动着面部肌肉做出了一个微笑的动作，唇舌间弹出一长串叽里呱啦的外语，随后便在亚修迷茫的眼神中挂断了电话。
“你醒了？”
那是个看上去年过古稀的老人，却在开口的瞬间吐出了年轻人清亮的声音。
“感觉怎么样？脑袋还清醒吗？”
亚修拧着眉，颇为戒备地向床的内侧缩了缩。
托伊尔利斯的福，他现在对这种看起来就相当奇怪的家伙抱有十足的警惕，秉承着怀疑多少能避免犯傻的原则，竖起浑身的尖刺戒备对方的言行。
他没有搭话，男人倒是主动展开了话题。他说：“我以为你还要在床上多躺两天，没想到才睡了几个小时就这么有精神。”
他的声音里含着笑，边说边起身从床下拖出了一个巨大的箱子，背对着亚修翻找半晌，再回头时手里便多了一个装有不知名液体的白色玻璃瓶。
亚修眼看着他脱下衣服露出精瘦的腰身，瞠目结舌半晌才意识到那件衣服自带驼背，还没来得及从惊讶中缓过神来，便看见那人就着瓶子中的东西一点点撕下了脸上的“皮”。
——不，不对，那是一张面具。
他呱呱落地的这短短十六年从未见过如此大变活人的长眠，一时间竟大脑一片空白，眼看着对方摘除眼睛里的异物，露出一张年轻且干净的脸。
这是一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出头的年轻人，眼角甚至还挂着些许未脱的稚气，瞧见亚修惊讶的表情便弯唇笑开，眨着眼睛露出一副得意的神情来。
他说：“我厉害吧，这幅妆容可是连叶玖都骗过去了。你想学之后我也能教你，不过要等你手好了再说，这种工作一只手可做不成。”
他说得轻巧，亚修却越听越别扭，忍不住支起身看向他的背影轻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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