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珑蹙眉回头看了萧珪一眼，眉眼映着夜色，一双眸子却还有光。
这会子听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不自觉蹙眉，沉声叹气着嘱咐人说：“照顾好你们家侯爷。”
小厮依旧是垂着头不敢看她，低头喏喏应是。略一顿，才敢抬头目送她的背影没入夜色里。
陈珑适才陷在梦里，而萧珪又何尝不是。
他依稀梦到他自己重回十六岁的那一日，彼时他父亲去世不久，母亲触棺而亡，一家子乱作一团。
他机缘巧合下得知侯府被驱逐回河东的真相，知道自己的外祖、母亲蒙冤多年。
从前也是老谋深算的人，然而再度面对失去父母家人的哀恸，面对被遮掩蒙尘的真相的时候，他还是难免带上了几分少年冲动的心性。
他彼时陷在恼怒里。怀刃重入京师的时节，自己都不晓得到底是要做些个什么。
或许是设计杀了陆氏父子，替家人报仇，也全了当年亏欠长公主的恩德。
要报仇这事儿兜兜转转，埋了大半的引线，只等着迸出点火星炸开来，最差不过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直到再看见明煊长公主。
是在古刹边，她携小妹并一个小厮微服出来踏青。
其实上一世，萧珪与长公主也不过是寥寥几面的缘分。
她救他出地牢，举荐他入朝为官。
仅此而已。
两个人之间也就缘尽于此，他对这一位长公主实在了解不多。
上一世的长公主似乎是有些沉闷的，微笑里面也全是疲惫，二十多岁的人，生生被命运摧折得带上了垂垂老矣、看淡生死的神色。
这一世的陈珑，却是鲜活明朗，眉梢眼角都是光。
萧珪在一侧静默着旁观许久。
听她训斥随行的小厮：“你只是为了整治一只猴儿，就差点把自己搭进去，值得吗？”
“若无十全把握，轻易不要涉险。人活着就是好事，人活着便能做许多事情，明白了吗？”
那小厮是她二弟陈玠扮的，彼时尚是个孩子，听了这话只是做了个鬼脸而已。
陈珑伸手捏了一下陈玠的脸：“那小猴儿抢了你的桃儿，你拿石头丢它，把它气着了，过来扑伤你不说，阿瑶都得陪着受罪。为了一只猴儿，伤了阿瑶和你自己，值当得吗？你没有更好的法子了，是吗？”
萧珪在一旁听得发懵。
其实道理都懂，道理都明白，只是不甘心。自己拼命告诉自己是没有用的，需要有人在一侧点醒自己。
彼时他一个晃神，听见古刹钟声长鸣，几乎是撞散了他的魂魄心神，多日的愤懑不平也烟消云散，化为飞烟。
而他的长公主殿下双手合十，向着古刹虔诚垂首，面容慈悲。
萧珪还记得那一日长公主殿下兴尽携着弟妹回宫，途遇上个衣衫褴褛的乞儿，笑着递了个牡丹花样的银锞子过去。
一贯矜贵的广平侯自己也记不清楚，他那时候是怎么拉下脸来，拿二两银子跟小乞儿换下那枚银锞子的。
只是那一粒银锞子陪着他挨过了许多岁月，在河东的漫漫岁月里，那银锞子一直被广平侯珍重地放在自己的香囊里头。
佛寺里的菩萨没有渡他出苦海，是她渡他出了深渊。
萧珪第二日醒来得极早，天色朦胧的时节，他束冠穿衣，手臂还僵着，麻药的劲儿还没退，并不很疼。
昨日的事情顿了一顿才又涌上心间，萧珪蹙眉思索京中局势，被人叩响了门。
陈珑在门外。
“清晨来访，冒犯了。”
她驱散了婢仆，只留他们两个人在。
长公主殿下的架子依旧端着，眉目端肃，一双眼里有明灿灿的光，是萧珪上辈子错过了的灼灼日光。
他抬手作揖，郑重道：“殿下好。”
陈珑不答。
她在心里忖度这位广平侯究竟是怎么想的。
昨日明明可以背着她，也不必手臂复伤得这么厉害，更不必，那样亲近。
“侯爷的手怎么样了？”陈珑咳嗽一声，慢慢问。
今日休沐，萧珪穿了宽大的青衫，抬手请陈珑坐在院中的石凳上。
广平侯生得清朗，不笑的时候眼眸深邃，气度凛冽，如带霜的修竹。
此刻修竹添了病气儿，面色苍白，形容也并不如平时一丝不苟的样子，那点子凛冽气便都成了人间烟火，带着点楚楚可怜的劲儿勾人心魄。
陈珑望着眉目如画的广平侯，在这一刻品咂出来，为什么网络时代，那么多人喜欢磕战损了。
“多谢殿下关心，并无大碍。”萧珪颔首微笑，和陈珑对面儿坐了。
他的手臂受了伤，陈珑便顺手帮着倒了茶水，两个人在晨熙日光中坐着说话。
“有一件事情想问一问侯爷。”
陈珑喝了口茶，润一润喉咙，终于不用再靠着咳嗽开场了：“侯爷昨日为什么说对不住我？”
她问得分外直白，一点不遮掩，一双眼定定望向萧珪，手指微曲，指尖扣在茶盏边缘，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
“——您做了什么？”
经由昨日一事儿，陈珑咂摸出一点广平侯行事的套路来。
这人等闲不跟你玩宫里抑或是官场上弯弯绕绕那一套，想要什么那就是什么，想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大约便是那种，有恃无恐的底气吧。
有陆氏父子在，陈珣的位子坐得不太稳当，连带着陈珑这个看着风光无比的长姐做事情都瞻前顾后，做不到实打实地有恃无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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