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自前年在河阳失利后，便再没动静，此次卷土重来想必是为了一雪前耻。
尔伏可汗阿史那摄图率四万突厥铁骑在范阳城外二十里处安营扎寨，随时准备侵扰范阳。
范阳兵力不足三万，且多以步兵为主，战斗力和机动性远逊于草原上那群茹毛饮血的突厥骑兵，段绍深知这点，选择将重点放在守城上。早早命范阳士兵在城外设拒马、下马钉，准备好火石、滚木、礌石。城内筑起的高台上林立着大型抛石机和三弓床弩。他吩咐士兵在箭镞上涂毒，同时着人添置夹河甬｜道防止突厥人从上游决水淹城。
范阳虽守卫森严，阿靖瞧着却始终心下难安，这次不是玩笑，而是一场苦战。不知多少大好男儿会葬送在此，多少深闺梦中人成泉下枯骨，多少白发人送黑发人。
阿史那摄图攻城选了一个死气沉沉的阴雨天。
范阳兵力远少于突厥，段绍选择方阵为大部队阵型，阵中容阵，虚张声势。又命两个校尉带领人马守在山林间占领优势地理位置，辅助大部队守城。
段绍给了阿靖一队人马命他去突厥后方突袭突厥大营，接应正面强攻的蒋文将军。
蓁蓁一身戎装提着大刀守在瓮城中，一看到阿靖就抱住他，哑着声音道：“阿靖，你要活着回来。”
阿靖回抱住她，轻声而郑重地承诺道：“我还要在你及笄之日上为你簪一朵桃花呢，我会活着回来。”
出城前，他回望站在城墙上高举指挥旗的段绍，行了一礼。
“出发！”
他率兵从左侧城楼小门而出，一路上嘶喊搏杀之声不断，雨落在身上带起身上寒凉，冷彻骨髓。
起初他还能感受到刀剑刺入血肉的腥热，到最后他只是穿梭人群中麻木机械地挥剑，杀人像砍肉块一样毫无感情。他的队伍费了三四个时辰才抵达突厥人大营。许是突厥打算速战速决，将兵力都放在初日攻城之上，加之周围溃散的士兵造成不小的混乱，大营此时兵力薄弱极易突破。
有些突厥骑兵发觉他们的意图，冲上去围剿他们。
身旁的士兵被冲散，阿靖挥着剑不讲章法地捅穿一个突厥士兵的身体，抬眼发觉那竟是个约莫十岁的突厥男孩，瞪着双灰死的眼睛，倒在他的身上。
阿靖麻木的心感到钝痛，他颤抖着手推开那个孩子，直冲突厥大营。
一支冷箭从身后射来，阿靖躲闪中摔下马，迎面一支槊直冲脑门而来。队中一个瘦瘦的小孩冲出来，那支槊改了方向，划破了那孩子的肚子。阿靖红着眼砍断突厥大汉的马后腿，举着酸痛的手臂迎上身材魁梧的大汉，槊刺入手臂，划破皮肤，他侧身一剑抹了那大汉的脖子。
血溅了他满脸，他抬手抹了把脸，轻轻抱起委顿在地的孩子。
那个孩子肚子被割开，白花花的肠子流了一地，他痛的连话也说不出来，睁着双大眼睛空洞洞的望着天空。
这一刀无药可救，阿靖拿出剑结束了他的生命，让他不必死前还受折磨。
他记得那孩子叫王二狗，家里还有个老母亲等他回家。
阿靖抹了把泪，牵过飞翩，正打算从后方包抄，以断突厥人的后路，接应蒋文将军。此时一副尉传蒋文命令，说突厥人已返回后方，命他赶忙撤退。
阿靖环顾四周，没有寻得突厥粮草所在，不敢再耽搁时间，急忙命活下的兄弟撤退。
一路上所见之处满目疮痍，尸体交叠成山，鲜血混着雨流入护城河中。靠近城墙处更是惨烈，被礌石和滚木砸中的尸体血肉模糊，断肢残臂已分不清来自汉人还是突厥人。
阿靖满身泥泞和血污地站在城墙外，带出去的兄弟或死或伤，回来的已不到三分之一。
厚重的城门打开时发出沉闷之声，他狼狈地望着好不到哪去的蓁蓁，不知作何表情。
夜来风雨倏忽而至，段绍带领士兵在大雨滂沱中疏通河道，将突厥人填进河道中的土石以及尸体清理出来。
阿靖从尸堆中辨认范阳士兵的尸身带回城中，有些尸身完整尚可辨认，而有些尸首分离的根本无法辨认，只得当做突厥人处理。
阿靖再一次点燃被雨水打湿的火把，扔进尸堆中。可雨水越下越大，尸体根本燃烧不了。
这雨势一时片刻也不会停，阿靖咬牙下令向尸体泼油，周围士兵纷纷犹豫不决。
一个士兵向前阻拦道：“小将军，不然再等一等吧，我们有的弟兄尸首还没找到。”
阿靖何尝不想再等一等？可战后尸体容易污染水源，严重的话甚至会带来瘟疫，必须及时处理。
他心一狠，“泼油！”
此时不远处传来一声嘶哑凄厉的哀嚎，“不——”
阿靖走近看是一位年迈的妇人，她弱小的身躯颤抖着不让士兵焚烧尸体。
“阿婆，回去吧，我们也是不得已……”
她伸出枯如树皮的手紧紧拉住阿靖的手，紧的如同攥住希望一般，“孩子，你瞧见二狗子了吗？”
阿靖心一紧，张着嘴不知如何作答。他有些听不清自己说了什么，
“阿婆，二狗他、他去了，尸身在突厥营地，我没能带他回来。”
老妇人身子抖如筛糠，泪如雨下，苍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二狗子啊！二狗子！你怎么不带我一起走啊！”
阿靖一瞬间丧失所有的力气，连伏地悲哭的老妇人都扶不起来。
段绍不知何时出现在阿靖身后，他扶过老人，命令属下送她回去。
阿靖茫然间抬头，发现段绍眼眶微红，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一声饱含痛苦的长叹在阿靖脑海中久久萦绕，“百姓何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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