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他们还太年轻，不明白前路艰险就轻许了诺言。
那个时候的林建华并没有想到，说出那句话，就几乎等于了决裂。
当叶浩的父母一反常态冷硬到几近绝情，将自己的亲生儿子拒之门外的时候，林建华心中怒火冲天。他知道那是长辈，是生下、养大他心上人的人，却仍然抑制不住地攥紧了拳头。
他记得自己说了一些气话，大约不过是我们自然有我们可以去的地方，外边天大地大，离开了便不稀罕再回来之类的内容。
他动怒的时候，身上有一种很狠厉的气势，他是经受过牢狱历练的人，像那般发话的时候即便是叶浩的父母也只是抿紧嘴角沉默，他们背过身去，像不愿意再看上两个年轻人一眼，却也不再说些刺耳难听的话了。
林建华原本还可以再说上一些争一口气的话，可他回头，却看见叶浩在哭。他们从紧闭的家门前离开，一路步下田埂，穿过村口，走到镇上，叶浩始终挎着一只小包，丝毫没有反抗地跟在林建华的身边，林建华牵着他的手带他走到哪里，他就走到哪里，他们在检票口排队，买票、上车，通过高速公路的收费站，最后看着车窗外的风景不断倒退，直至模糊成一片。
都到了那时候了，叶浩的泪水却一直没能止住。任凭林建华怎么安慰也不行。压着对方那副哭起来微微颤动的肩膀，林建华眼眶酸疼地撇过脸去强迫自己去看窗外飞驰的路面，心里头一次觉得那样无力。
他不禁都要想，好像叶浩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流泪的时候要多些。
他到底也不是个合格的爱人，不仅自己本身不够优秀，甚至连让喜欢的人开心快乐这样一件简单的事都时常不能做到。他不明白这样的自己到底哪里值得，值得眼前这样一个温柔善良，宁可不停地哭，也不肯说哪怕一句迁怒的话来伤害自己的人。
叶浩哭了好大一阵，具体也不知是多久，哭到后来，便红肿着一对眼睛靠在林建华的肩膀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长途汽车在昏暗的夜路上行驶，偶尔途经隧道，壁灯的光线和不断闪过的影子相互交叠，把车厢变成梦幻迷离的另一副样子。
林建华坐在这样的一片迷离里，对着视线里陌生的前路叹出一口气。
他感觉到肩头的位置忽然动了一下，低下头去正好看见叶浩仰面拿一对通红的眼睛望着自己。
叶浩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哭成这样，真是扫兴。
对不起，答应了跟你走，好像不该这么不高兴。
但其实他只是伤心，却没有不高兴。
连叶浩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原本就不算一个对感情多么敏感的人，很多时候都描述不出自己的感觉。他特别想说，他没有，即便难过的时候，也是开心的，能和林建华一起到新的地方去，他很期待，一点也不后悔。
林建华却因为那句话急了。他的脸上浮现出极为复杂、震惊、却又心痛难过的表情，他将叶浩一把捂在怀里，分外强硬地打断了那些没说完的话。
“说什么对不起，不准你说对不起！”
叶浩是已经习惯了他的这种强硬的，他很听话的闭上了嘴，像以前的每一次那样选择了顺从。可在一片沉默中抱着他的林建华心里却反像被挖空了一大块。
他很想赶紧找到某种东西，将那块空洞填满，或是立刻得到佐证来说服自己，把叶浩留在身边，不是一件野蛮、愚蠢、不自量力而过分强求的事。
从那之后，那一抹说不清的情绪便在林建华的胸中扎下根来。他渐渐养成了一种无人可以撼动的习惯，无论什么，都要给叶浩最好的。
他带着叶浩在深圳和东莞的交界上安顿下来，一次又一次地搬家、找房子，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更好的地方，他去找工作，给人做学徒，起早贪黑，以前绝对无法放**段去吃的苦他尽数地吃了，就为了给叶浩一个能舒心快乐过日子的家。
“你跟着我，我就要给你最好的生活，如果不是最好的，我还有什么脸做你男人。”
林建华恍然想起自己曾经对叶浩赌咒过的那一番话。
关于他们青春的回忆也戛然而止，毫无征兆地就断在了那句话上。
后面的事，他并非不记得，只是已经本能似的无法调动大脑去回想。他像躲避着陷阱、毒物、和死亡的威胁那样闪避着那些片段，甘于做一个窝囊废，封闭起一切可能会令人生不如死的回忆。
每次像这样在回忆结束的结点落荒而逃，他都会禁不住想要苦笑。
结果他到现在为止，好像一直都只做了强迫叶浩的事。这一路，他和个傻蛋似的那么一厢情愿，可一厢情愿的结果也没有如期让对方得到应有的快乐，命运实在残酷，它把一切撕碎了给你看，如此不堪，如此磋磨，在过去的的这七百日子里无数次差一点摧毁他的灵魂。
如果不是因为意识到叶浩还在那堵高墙外等着，林建华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到这一天。
他又一次说了大话，说好了不再放对方一个人，却又让他等了，这一等，就是两年。
林建华穿过一层又一层的铁门，每穿过一道，照在他脸上的光线就会亮上那么一些，及至他穿过最终的那扇门，门外已经是宽敞的马路和蓝天白云自由呼吸的广阔天地，阳光穿过绿叶的间隙直射到他的脸上，都刺着了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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