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并不是没有想过缩短见面的时间，增进彼此的了解，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面对他的时候，总有点退却，感到开不了口。
这样多年，谊沉也从没有要求增加见面的次数。事实上他并没有对我表示过任何不满的话，他没有问过我，当初为何抛下他？为什么打了一次官司，就轻易地放弃抚养他的权利，为什么多年来不闻不问，突然又想起来见面；也许他父亲早已告诉过他当年的经过，又或者，他是从他的祖父母那里听见的，对我这个母亲也就不抱期待。我无法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来。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已经长大了，十岁，此前我就在照片上看过他的样子，完全不会陌生，仔细地看，似乎他哪里都和我小时候的样子相似，当面见到，却觉得不认识，十分疏远，好像不是我的孩子。当时见面，情形也有点匆忙，在檀家，檀老夫人也在场，气氛古怪，他完全不认识我，很有礼貌地喊我阿姨，当时搞不清楚心情是怎样的，就觉得茫然。
后来我找上我的前夫，谈过之后，我终于可以和他单独见面。距第一次见面又隔了两年，他在德国进行钢琴比赛，我才知道他会弹琴。我到后台去，隔着远远的距离看他坐在琴凳上的背影，他弹奏着李斯特的《钟》。这是后来我问他的。他比完了，回到后台，他的钢琴老师在他旁边说话，语气严肃，大概不满意他刚刚的表现，不过，他看上去毫无委屈，脸色镇静。
他注意到我的存在。我走了过去，那钢琴老师便停了声音。她早知道我是他的什么人，退了开来。我道：“我觉得你弹得很好。”
他开口：“谢谢您。”
我顿了几下，改用中文：“谊沉，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我们两年前见过面？”
听见我说中文，又喊出他的名字，他脸上才有了一点点动静。他道：“抱歉，我不记得了，请问您是？”
我轻轻吸了口气，告诉他：“谊沉，我是妈妈。”
他仍旧看着我，那眼神仿佛才有点不一样，又似乎根本没有变过。他始终没有说话，就仔细似的对我端详。当时我认为他的安静大概出于震惊，我并不感到我们之间的隔阂难以弥补。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也不至于无话可说，然而我们之间的距离也还是遥远，每次见面，总像是初次见面，需要一些时间来缓和气氛。
直到他回来，我认为这是一个机会，向他提出半年见一次面。
其实我心里想要一个月见面一次，想了好几天，迟迟打不出电话，怕我这样积极，他不喜欢。当时安德烈知道我的烦恼，他劝我慢慢来：“先改成半年一次，过一阵子改成一个月，然后半个月，不要急。不管怎样，你有权利跟他亲近的，你是他的母亲。”
我又想了几天，总算打了电话给谊沉。他听了没有反对。可是，见面的情形也还是一样的，见面的时间始终维持半年一次。
谊沉掉回头，他拿起桌子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我开了口：“下午诊所里忙不忙？”
他放下茶杯，道：“下午我没有看诊，去了一趟大学医院。”
我点点头，看看他神气，又问道：“那边有什么事吗？”
四月份我们见面，我便知道他在年初的时候就从大学医院辞职，去了现在做事的私人诊所。为什么他辞掉医院的事？他总有他的考虑，可是我不免有点不理解，他回国之后，马上进入那所大学医院就职，几乎从头开始，熬了几年，前途大亮的时候，却提出辞呈。本来他在伦敦的医院一切发展也非常顺利，他也通过考试，真正独当一面，那时候也是十分突然决定回来。
我始终没有问过他的理由。当初听见他说打算回来，对于我这一个与儿子一年只见一次面的母亲来说，只认为再好不过。然而也是因为我是一个母亲，不免为孩子的前程担忧，就算他正在做的事并没什么不好。
这时候谊沉道：“没什么事，精神医学部的林主任找我一块进行一项研究。”
我想了想，道：“那位林主任就是你之前在那边做事的老师，是吗？”
那位林主任是个女性，在那样人事状况复杂的地方，脱颖而出，主导一个部门，大概也有点手段。谊沉进入医院做事，她一直作为他的老师，诸多照顾。我见过她一次，有一次，我和谊沉定在园林路上一家餐厅见面，当晚下起很大的雨，就是她开车送他来，她就住在园林路一带。
但是那之前我便听见过她的名头，她在我与谊沉过往谈话内容里出现过几次，这是因为我问起他工作的事。我并不清楚他们交情程度，也许那林主任对他根本没有别的除了师长的情谊；可是作为母亲，对于儿子身旁频繁出现的女性怎样不会多心。我的儿子条件又这样好。
我自然知道对方年纪比谊沉年长。
倒是听了我前面的问题，谊沉点了点头：“嗯。”
我便又问：“是什么样的研究？”
他像是思考了如何解释，片刻道：“关于思觉失调症治疗的研究。”就简单说明那疾病的情形：“我们打算提出一种新的治疗法，已经进行了几个月，目前还需要多一些更确定的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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