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仓看不清，眼前只有雾蒙蒙的几团黑影。
重庆话平日是听得懂的，但是速度特别快的时候费劲。他听见“关龙头”“淹”“楼下”之类的词却连不成句，满脸茫然，对发生的一切云里雾里。
他想让黑影们说慢点却完全插不上嘴。看不见，听不懂，像是木偶一般游离在事外，忽觉脚趾缝隙有水，耳畔淅沥，他低头，发现屋内居然涌出了潺潺的浅溪。
就像回到了缙云山涧，竹影绰绰下和夏知礼坐在一起的光景。四下都安宁，河溪的波光上泛着澄黄色的日晕。
皮肤被并不存在的太阳烤得暖烘烘的，思维恢复了活跃，洪仓又想起了街角的白色闪电，递过来的金色可颂和剔透红石。
都是夏知礼。
“但他很失望。”这时脑中有声音提醒道。
黑色的巨浪席卷过来，街景、山涧、咖啡厅像旧幕般一齐向后倒，翻上来的，是三米之外的停车场。
黑影们仍喋喋不休，洪仓分不清聒噪来自大脑还是外界，他猛烈地摇头，兀自朝身后柜子上的药盒走去。
被水漫了屋，始作俑者却始终一副与己无关的麻木表情。邻人们的耐心被耗尽，一看他转身欲走，全体恼羞成怒。
洪仓被领头的妇女拦出一个趔趄，他有些烦躁地回头，突然一个身影从天而降般出现在了眼前。
习惯了黑暗，洪仓被近在咫尺的光芒耀得睁不开眼，他看不清细节，迟疑着问：“夏知礼？”
知礼躬身，诚恳万分地说：“抱歉，我马上出来。”然后抓起洪仓的手腕淌着水往卧室走。
洪仓往后撤了一下，知礼怕他挣脱就一把握紧他的手，说：“是我。”
卧室里没进水，洪仓到了床边却不愿躺下，他回头看知礼，呆滞地又问了遍：“夏知礼怎么在这里？”
“因为我应该在这里。”知礼回答。外面有人在砸门，他想了想，把洪仓半抱着往床上放，安抚他躺下来，说：“你睡一觉就好了。”
洪仓顺从地闭上了眼睛，知礼走出来关好门，看见柜子上有水杯和药盒，以为是发烧药就拿来起来晃了一眼：
[伏硫西汀]
[本品用于治疗成人抑郁症]
脑中爆炸般“轰”地一声，知礼被震在原地，半秒钟后又堆砌起赔罪的笑容快步朝门口走去。
他挨家挨户地赔罪评估损失，把需要赔偿的项目记得仔仔细细，知礼长得精神笑起来讨喜，加上态度真诚，整体来说，没遇到什么大绊子。
事情暂告段落，他没有离开也不着急上楼，坐回长椅叫了外卖，然后低下头，把脸埋进了双掌间。
屏蔽了外界的干扰，知礼给自己放电影：
一切始于巴尔扎克，洪仓帮自己从张芷薇的调侃中解围，给自己买咖啡，在渝宁广场像个超级英雄般抢救起掉地的箱子，粥、烤肉、徒步还有那张云竹小画……
镜头推进到琥珀色瞳仁，薄薄透明的耳廓，看自己时眼神像猫一样恬静乖顺；懒洋洋的不爱动，裸露在外的皮肤白玉似地耀着光晕……
每一秒都美好，每一寸都喜欢。
生病而已，知礼想起张华和孟忠，呼出了绵长的一口气，告诉自己，没关系，无论如何都不准放弃。
洪仓被敲门的声音吵醒，站起身的时候感到了头晕和恶心，他定了定，听见门外有人模仿谢尔顿似地唤：
“咚咚咚，洪仓。”
“咚咚咚，洪仓。”
夏知礼？洪仓走出去，见了客厅里干涸成小滩的水迹，方才发生的一切隐约都有了记忆。
他倒回去把药放进柜子里，四下环视了一圈才打开了门。
刚开个缝儿，知礼抱着个外卖袋子灵巧无比地滑了进来。他又跟中了奖似地笑，眉飞色舞地道：“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我给我老板送东西居然路过了你家里。”
洪仓一愣。
知礼怕他细想了会拆穿自己，忙举起打包的外卖，说：“先吃饭，我快饿死了。”
洪仓面露疑惑却点了点头，知礼看他应该还没有完全清醒，于是又轻轻抓住他的手腕朝厨房的餐桌走去。
他叫了鸡汤和几个爽口的小菜，打开之后全部推到洪仓面前，自己则抱起一盒米饭，就着很少的菜三下五除二地吃了个底朝天。
洪仓看着他小口喝汤，正想说话，不料知礼抢先一步站了起来，说：“你慢慢吃，我拖一下地。”
他凭着直觉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工具，从客厅开始，一边拖地一边观察四下。
一居室的小户型，简单到不能用烂俗的“性冷淡风”去形容，客厅对着门口有一个立架，玄关有个鞋柜；开放的厨房没有任何厨具，唯一的餐桌鲜有使用过的痕迹；卧室里是烟灰色的床上四件套，半嵌入式的衣橱，一面穿衣镜——除以上外，整个屋内再找不出其他显眼的陈设。
知礼怀疑洪仓是否真的在这里生活，直到看见临窗的角落堆着很多书和一张薄薄的坐垫。他把书籍都捡起来暂放到立架上，成堆的最上层是一本《局外人》，翻开的那本封皮写着《Three Essays on the Theory of Sexuality》。
弗洛伊德的《性学三论》？知礼看了眼洪仓。
洪仓也在看他，眼神又恢复成类似猫的样子，知礼笑了笑，一边向他走去一边问：“好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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