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已过，长燃一夜的花灯耗尽了最后一截灯芯，焦扑扑的余烬浮在即将凝结的灯油里，妄图再聚起一些温热的人气。
一片雪花从蒙蒙亮的天光中飘落下来，正巧覆在那点灰烬上，将垂死挣扎的灯油彻底冻住了。
护城的白鸟被簌簌的雪落声惊醒，从祭坛里探出头来，却被刺骨的寒意冻得浑身颤抖。莫名的恐惧攫住心脏，白鸟本能地嘶鸣一声，乍然展翅，直冲云霄。
天似乎被人捅了个窟篓，零星小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几乎遮天蔽日。白鸟费力地在城池上空盘旋，拼了命地想长鸣示警，一开口却噎了一嗓子，扑腾着双翅一头栽了下去。
偌大白发城，仿佛要被雪埋了，再不见来路。
正在白鸟心生绝望之时，一只手将它从雪下拎了起来。
白鸟抬起眼皮，只见救了它的人一身白衣，撑着一把红色竹伞，眉目如画，冷然淡漠。白鸟瑟缩了一下，弱弱地要开口叫唤，却觉得颈上一痛，眼前一黑，顿时晕了过去。
白衣人随意捏晕了白鸟，抬头看了看越发密不透风的暴雪，微微皱起了眉。
白发城地处温暖湿润的南方，以红颜湖名扬天下。天下人络绎来红颜湖逛一圈，便逛出了“四时八色”的景致。元宵佳节红颜灯会，即为这“四时八色”中“八色”之一——“上元垂灯”。
城主为博风雅，又特地叫人在湖边种了一片姿态各异的梅花树。元宵夜里，月色如霜，星星点点的灯火映亮横斜而出的一枝红梅，树下佳人眷侣相视而笑，当真是人入景、景如画。
只是眼下，这份昨夜的热闹却被大雪沉甸甸地压住了，压得梅枝花灯都要断了气。白衣人撑着红伞在梅林之间穿梭，蓦地，身形一顿，翻飞的衣袂徐徐落了下来。
临湖一棵红梅下，团着一抹青影，仔细一看，却是一个青衣人抱着酒坛子蜷缩着，睡得无知无觉。外衣宽大的兜帽罩住了他大半个脑袋，堪堪遮着漫天风雪。
白衣人急步过去，红伞一倾，将人全须全尾地笼住了，脸上的冷漠裂成无数块：“叫我找了整整一夜，你却躲在这里喝酒？真是岂有此理！”
青衣人被搅了好梦，迷迷糊糊地睁开一只眼睛，瞧见熟悉的人影，又闭上了：“明明……是你半途和人家小姑娘放花灯去了，阿钺，你这就叫见色……见色忘义！”
“那你说说，是谁说卖灯姑娘衣衫单薄可怜巴巴，非要闹着我去把她所有花灯都买了的？是谁到处乱窜一刻不消停，等我买完灯转头就不见踪影的？”白衣人额上青筋乱跳，手上却动作轻巧地掸去他帽子上的积雪。
“我这是给……给你们独处的时机！”青衣人打着酒嗝，振振有词道，“阿钺啊，不是我说你，像我在你这个年纪，早就红颜知己遍天下了。怎么到你这儿，连一个姑娘的影儿都没有？可怜为师我真是操碎了心……”
白衣人几乎没给他气死，实在忍不住，冷笑一声：“我哪能跟你比，你倒是跟我说说，那些红颜知己都有谁？”
青衣人迷迷瞪瞪地看着远方，也不知是不是醉迷糊了：“那可多了去了……元春阁的宁宁……朱碧台的小七……商雀楼……商雀楼……”
他兀自数着那些名满天下的美人，哼哼唧唧的，密如鸦翼的睫毛微微颤动。白衣人忍不住伸手去抚摸他的眉眼，指尖才堪堪触碰到，青衣人怕痒似的往后缩了一缩，嘴里不满地咕哝了一下。
白衣人不由地失笑，这一笑当真如冰雪消融、万物逢春，美不胜收。他把人背起来，往城外走去：“我不过就一晚上没看住你，你就醉成这副德行，以后我要是不在了，你岂不是要翻天，嗯？”
没人回应，酒鬼又睡迷糊了，在他背上蹭了蹭，也不知在做什么梦：“阿钺，下雪了……好多雪啊……”
一出城门，雪势就小了，等到走到南山脚下，已是雪霁天晴，暖阳融融，仿佛白发城里大雪封城的景象不过一场幻觉。
白衣人背着青衣人往南山深处而去，一层层的白雾次第漫开，满山的枯枝抽出新芽，又渐渐长成翠绿的叶子，转眼之间，整座南山就换上了碧色。
昏沉的白鸟幽幽苏醒，扒拉着从白衣人的衣襟里钻出来，一眼看到这与时迥异的盎然春色，疑惑地歪了歪头：“啾？”
白雾越发浓重，将前路退路一同淹没。白衣人不慌不忙，抬手召来一缕清风，风里夹带着遥远而清晰的铜铃声，殷殷切切，引谁归家。
白鸟飞上青衣人的肩头，正欲展翅，猛地听到铜铃声，浑身一激灵，连滚带爬地重新藏回白衣人的衣襟里。
漫山的白雾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驱散了，露出一条模样不同的山路来。山路两旁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桃柳，袅袅灼灼，尽染殊色。两只白鹿在桃柳深处旁若无人地交颈而卧，缱绻缠绵。
走过一路的落花垂柳，视野尽处，是一座青瓦白墙的院子，几枝桃花自院墙里探出头来，热闹地朝外张望。白衣人收起红伞，推门而入。
此间主人爱花成痴，院子里载满了花树，全都不顾时节一个赛一个地开得热闹。唯独东墙下的牡丹静悄悄的，连个花骨朵也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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