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落雪，这天儿反倒是更冷了，午前雪晴天，薄薄一层阳光照到人身上，带来一点慰藉。
边奕跟着老仵作走在府衙一条偏远的小道上，准备去看杏娘的尸首。老仵作年纪大了，走得急了一步一颤，他自嘲道：“年岁渐长，腿脚不大利索，耽误郎君做事了。”
边奕相貌清贵，便如池前月，浅浅的光芒不耀眼，却也叫人不敢凑近了，生怕搅乱一池月色。况且，他本身就是贵家公子，身份尊贵，不该由贱籍的仵作来领路，甚至老仵作觉得自己出现在他眼前已经是失礼了。一路上边奕想要帮着掺住他，叫老仵作又惊又喜，当他是亲近下人，少了些拘谨，却也直言自己身份低贱，说不敢劳动他。
这位老人家年纪都可做边奕的爷爷了，可一直都将姿态摆得极低，唯独这件事争辩也不让，就这么争了一路，也不让边奕搭把手。边奕几乎没有接触过他这类人，也不知道怎么做才不会让对方觉得为难，故而只能放弃了，道：“我如今在府衙中也不过一介闲人，没有什么要紧事的。再有，大人也未曾催促，老丈莫急。”
老仵作连声答应，脚步却是没有放慢的，一边急急地往目的地走去，一边道：“高大人为了这桩案子费了不少心神，急着破案，老头子原先在祝县就跟着这位大人了，知道他有时候说话直，若是冲撞了郎君，还请郎君莫怪。”
边奕道：“此案棘手，高大人有时候急了，可以理解。”
老仵作道：“棘手倒是不大棘手，老头子验尸多年，比这离奇的案子见过不少，大人都一一破了。”
边奕沉吟片刻，道：“可是谜语案、沉江石像案和失首案？”
老仵作眼睛一亮，有些眉飞色舞起来：“正是。”
这三起案子一个比一个离奇，证据链几乎断裂，最可怕的还是受害者的尸首都有残缺，乃是他做仵作以来接过最恶心可怖的案子，相比之下，此案中杏娘的尸首还算是保存的完好的。想到这里，老仵作道：“大人为破案子都要愁白头了。不过看尸首很是晦气了，怎么还叫郎君您去？”
知他好心，边奕淡淡道：“未得长生，早晚一死。既是他日都要成地下一具白骨，还有什么怕的呢？”
老仵作一听，怔愣片刻，忽而哈哈大笑起来，道：“郎君年少，瞧得真清楚。”
边奕也回了一笑：“但求日后不胡涂。”
高大人已经在停尸的屋子外等候多时，老仵作向他告罪，高大人淡淡一笑，没有说什么。他转而看向边奕，这个自小以容貌和才学出名的边小郎君停在三步外，双手交握，看了高大人好一会儿，才拱手行礼。
高大人回以一礼，道：“郎君想好了？”
边奕道：“这话，不应该问大人自己么？”
高大人道：“明白人。”
他打开了门，请边奕进去，道：“本来按例，你是不能知晓这些的。不过我与你老师有些交情，此案，你的嫌疑已经洗清，我也就不拘泥于规矩了，请你过来帮着看上一看。”
只是看上一看，而非一定要得出定论，这话，一是告诉老仵作并非有不信任他的意思，二是提点边奕，都是为安心。谁知，边奕噙着一抹冷笑，竟是丝毫不给高大人面子，直言道：“大人原是拿衍追当幌子的？”
高大人原先是在瞒住的东西里漏出点边角，想要借此看看各位牵连进来的公子的反应，而随着他派出去的另一拨人调查的深入，如今已经能够确定凶险到底是谁，也就不再需要遮遮掩掩。林绪感觉到了，边奕也看出来，这都在高大人所料之中，他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做错了，道：“为破案，用谁不是一用，怎么用不是一用？”
为官者为民，所求结果是好的，似乎过程也没有错让无辜人遭罪，他自是觉得自己没错的。
边奕淡淡道：“哦？受教了。”
高大人摆摆手：“不敢当。”
一来一回，针锋相对。边奕觉得，官府办案，他们这些平头百姓配合就是了，何须如此利用，倒是叫人心寒。又想，若是这案子再复杂一些，或是证据中有对林绪不利的，他是不是得要往打牢里走一遭？既是用人，又要疑人，便宜全让高大人占了，还要别人称赞他的厉害，那当真是好厉害呀。
他这些想法，面上不显，可是神色里的疏离与不虞还是能够看出来的，高大人只道自己毕竟年长，便当做没看见了。再转身，老仵作已经打开了房门，退居一旁，双手奉上两套用以防护的衣服，待他们二位穿戴齐整了，才领先一步踏入房内。
美人横陈，却已天人永隔。死者之前，生者静默，便是一直对她有成见的边奕也收起了尖锐，走到杏娘尸身旁，垂下眼帘，默念了一段往生咒。
他想起林绪某年过生辰，一干朋友包下秦淮河上最大的楼船玩闹，也不知是哪家的少爷，醉后撒了大把的银子，请来妓子起舞助兴。当夜他们又唱又跳，打牌猜谜，看架势是要闹到白日了，林绪便拉上边奕泛小舟偷偷溜了。而彼时的杏娘还未成为秦淮名妓，她混在人堆里，羞怯怯的，望见他们要走，急急地赶上来，红着脸塞过来一把竹骨伞。
那时候林绪如何说的？对了，他道：谢谢你的生辰礼。于是，那柄伞被边奕好生带回了家。之后，某个烟雨日，他添了两三笔在杏白的伞面上，又让林绪作诗，写下一段春情，收拢在六十四骨的竹伞中。
直到如今他才想到，也许就是这一句话，这一柄伞，无意间收拢了杏娘的芳心。
只是后来边奕再见她，在婳中楼舫，小有了艳名的杏娘变得优雅大方，巧目凝星，肤白如玉，嗔笑之间，俱是风情。边奕已经无法在她身上寻到以前的模样，便自然忘记了那个羞怯怯递伞的姑娘。
以后也再见不到了。
美人大好年华，长绝于世，徒留一具目状可怖的尸骸，还要被人反复验看，短时间里，竟是不能入土为安。而半月前他还为杏娘一事，似深宅妇人一般抛却了见识，耍心机，踩在林绪的心上和他清算这儿清算那儿，更是因为莫名其妙的酸楚和他置气，闹出大事，自己反倒置身事外，点泥不沾衣摆，多么幼稚，多么可笑，更是错了场合、失了分寸。
边奕攥着手指，呼吸一滞，心中突然涌出一股愤怒，是为杏娘，为林绪，也为自己。
少顷，他道：“大人，您确定让我参与复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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