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这个联想惊到，连忙转头去看先生。
先生垂着眼睫，只是那么静静地坐着，似乎是察觉了我的目光，抬眸看了我一眼，继续说了下去：
“我们三个礼拜没见。再见面却是我带着人去码头接货。我很庆幸，那批货只是普通的烟草，并没有违禁。我当时在码头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准备抽根烟，一抬头却看见他站在我面前。我吓了一跳，手上的打火机不负众望地掉进了水里。他笑了一声，走近我，和我说对不起。
我真的惊讶极了。我没想到他居然还会再来找我，在知道我所有不堪的过往之后。
他笑着感慨，说我们原来小时候就见过。还说他都知道了，知道我做那些事并不是出于本心。”
说到这里，先生嗤笑了一声：
“你看，多傻？就算我一开始不是出自本心，但做了十多年，不是心甘情愿的也变成心甘情愿了。可他还是选择信我。
信我？
这本来就是人世间最荒唐的一件事。可他偏偏做了。
他不仅做了，还一往无前。
我真是……我何德何能啊……”
先生把脸埋进手里，语气带着些哽咽：
“他不顾一切说要陪着我，给我过生日，陪我过节日，做着一切常人都会做的事。最后，也是他，一声不吭地筹备了我们的婚礼。
我被他忽悠着来到了婚礼教堂，晕乎乎的走完了流程。直到和他双唇紧贴我才反应了过来。
看着我和他手上的戒指，还有对面他满足的笑脸，我当时真的觉得，上天对我，真的很眷顾。
我这辈子，都别无他求了。”
我只是静静地听着。听着那些当时甜蜜，此时却撕心裂肺的过往。
眼前的先生，佝偻着身子，终于真正成为了一个年迈的、行将就木的老人。
脸上冷冰冰的，我抬手摸了一下，居然是眼泪。
我有些自嘲地笑了一声，没想到，我们这种冷血职业，居然也会存在眼泪这种东西。
——真令人意外。
窗外夜风骤起，眼前的先生似乎被惊到，全身战栗。
“可是啊。我做的孽太多了。这么十全十美的结局，我又怎么配呢？所以我还是失去了他。
那一年的冬天真冷啊……
他就这么静静躺在我的怀里，闭着眼睛，无声无息。
我的身上、手上全是他的血。
滚烫的血液在数九寒天里冷却。一起冷却的，还有他。
我是真没想到。
我的对手居然这么豁得出去，拼着两败俱伤也要杀了他。
他们死就死了！
为什么要带着他？！
他们冲着我来就好！
为什么要牵连他？！
他是那么温暖的一个人，结果却死在了最冷的天气……”
先生呆呆地坐在椅子里，双手举起，仿佛臂弯里还沉睡着一个人。他的目光虚虚放在上面，眼泪却顺着眼角滑落。
一滴又一滴。
空洞的在这个房间里回响着。
我只是看着他，手指微微摩挲了一下。
过了许久，先生才缓缓地抬起头来，朝我微微笑了一声：
“抱歉。我失礼了。”
我玩味地看着他：
一个街头混混出身的人，如今却是一举一动皆是矜贵。
这必然不是他自己的习惯。我想这大约是他那位爱人的习惯。
那把自己活成了另一个人，又为了什么呢？
这世上真的有如此浓烈的情感吗？
真让人向往呢。
先生站了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相框，心满意足地抱在了怀里，走向了他刚醒来时睡着的躺椅。
有些吃力地躺好之后，又有些舍不得地摩挲了两下相框，这才微笑着阖上了眼睫。
我知道是时间了。
我半跪在他身边，将一枝嶙峋的绿梅放在了他胸口，轻声：
“听闻您的爱人最爱绿梅。请代我向他问声好。”
我起身，离开了这栋别墅。
关上门的那一瞬间，在微弱的的灯光里，我看到一个面容和煦的青年人，坐在我曾坐过的沙发上，手上捧了一本龙应台，朝着我微微一笑。
我垂眸，阖上了大门。
东方晨光微熹。
想必又是一个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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