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恨你，什么感受我都尝过了。”——《绿戒指》
同事看阿阳的被子尘封多日没法盖，借了毛毯过来，张罗布置，十分周到。
晚饭时她老公打电话，工作室赶工需要帮忙，今晚熬通宵。
“啊？我忙一下午了，晚上哪还有精神通宵？”撒娇归撒娇，到底是恩爱夫妻，没十分钟就奔去救火了。
于是只剩我们两个，房间安静下来。洗洗涮涮半天，我累得冒汗，索性坐在窗台上吹风。
“真高，能看好远呀。”没住过高层，视野开阔。
“我以前也爱站在这儿看，”她指着，“那个蓝顶的，看见了吗？”
“怎么了？”远远的，隔着几栋小高层，有座圆形顶棚的建筑。
“还认得吗？”
“啊？”摇摇头，我这样的乡下人，来北京连天安门都不知道怎么走。
“XX礼堂。”阿阳盯着它说。
迟疑片刻。
噢，要说天安门不知道怎么走是真的，这礼堂我可很有印象——四年前劳模报告会嘛，我戴着大红花上台念稿子：“真的？我在那里作过报告呢！”
说起来忍不住兴奋，有如从前若干年，生活中的唯一亮点大约只来自工作的褒奖与荣誉。
转念一想，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阿阳还是盯住那里，仿佛她站在这儿，只是为了要看见那里。
四年前，我和她不知彼此生死，音讯全无。
“你戴大红花的样子，真像建国初期的妇女主任。”此时的玩笑却让我一点儿都笑不出来。
“你……”仰着头，兴奋瞬间全无。
“一共十个人作报告，你是第八个。害我等了俩小时，连厕所都不敢上。”她总算开始看我，第一次，目光无畏，坦诚相示。
“你……”
“我去了，你们的劳模报告会。”
我只剩吞口水的份儿。
“那天我在办公室整理过期报纸，文化版的小角落里写着劳模报告会，上面有你们单位的名字，我想，一定有你。”她笑着，为我的优秀骄傲。的确，曾经我的那些先进奖状她都会拿去找人装裱。
“真的有你。我都不敢相信，我又能听你说话，真的不敢相信。”
这，算不算缘份？
“怎么会这样？”我茫然到不知说什么好。
一本正经地念着打磨过几十遍的先进事迹，那是经过单位、局里、市里好多同事的润色与加工才通过的。字句顺畅，斗志昂扬，我时常为了一个表情一个语气甚至一个换气的位置独自练习到深夜。那是第一次去北京参加如此郑重的报告会，非常紧张。
却不知台下的掌声中，有一下，恰好打在我心上——只是被淹没在更多下里，就那么糊里糊涂地过去了。
“见过你，就还想见你。见不到你，就爱在这儿看那房子。说起来，还不如不去。”无奈地笑笑，“后来能见你了，才知道我根本不该再出现。”
“……”汗都没了，微冷。
“那样回去，你一定恨死我了。”
“除了恨你，什么感受我都尝过了。”重逢也许不合时宜，但比起那些了无意趣的日子，我宁愿咬着牙体会某些微弱的暧昧。
阿阳的嘴唇微颤，始终没再吐出半个字。她相信我吗？她离开，她结婚，她在漂流若干年后与小弟结伴归来，把我逼入绝境后再度离开。呵，想想我此刻犹有幸福感，已非常人。
但我所言属实，真没恨过——甚至连八年后对她渐淡的思念都会自责。
我们静静相对，彼此内心澎湃却不形于色。
如果可以，我能吻你吗？
她只伸手把窗关上：“小心着凉。”
我们的周折还来不及清晰，哪有时间品味爱情？
晚饭她请我到楼下吃爆肚儿，据说是很正宗的馆子。其实我没吃出特别，心里却满足得要命——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像个盲人，一切全靠她指引，不敢离开一分一秒，亦步亦趋居然生出几分依赖的甜蜜。
我想变成小女孩儿，变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用负责的小女孩儿，就跟在喜欢的人身后，到哪里不用想，做什么不用想，只任由那人而已。
必须承认，只有和阿阳一起，我才能体会出这般滋味。
“我什么都没带。”回家路上我终于回归现实。小区路灯昏暗，掩盖我面色尴尬。
钱包，身份证，连唯一值点钱的手机也扔了。
“没关系，”许是吃过热腾腾的饭菜，阿阳脸色微红，“缺什么，明天去买。你看……”她翻开背包，从信封里抽出张存折，得意地扬了扬。
我打开借着微光辨认，余额八千多。
“我打零工攒的，都是我一个人挣的噢！”她离开，只带了自己的那份，这么多年依然不变的行事风格。
“八千多，攒了很久吧？”
“哪里……什么八千？明明一万八嘛。”
“这不是八千吗？”
“我看看？”
两个老大不小的女人，站在寂静的昏暗街巷，凑在灯杆下头碰头研究存折上的细小铅字。
“噢，好像是一万八噢，这个1打得也太不清楚了……”
“吓我一跳，明明来时看过好几遍的。”
“那我们不是很有钱了？”
“是呀，当然很有钱。”
“嘿嘿！”
“想要什么，我买给你！”
“嘿嘿！”
“傻笑什么？要什么就直说。”
“没什么，就是……嘿嘿。”
你怎能明白我？此刻不需伸手再要什么，我已经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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