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弦一动，“铮——”地一声嗡响，千仞山崩塌，万里海水汹涌奔腾。
琴弦再动，“铮铮铮铮——”，万声惊雷平地起，天崩地裂，山呼海啸。
风云变色，日月无光，茂林修竹叶落，珍禽异兽四散，跑得慢些的都被震得倒在原地四蹄乱蹬，口吐白沫……
钟如戏在声势震天有摧枯拉朽之势的嘈杂琴音里翻了个身，墨发坠在了软榻上，月白竹纹广袖长袍的衣摆在翻动间向一边滑散，缎靴的鞋跟磕在软榻边缘。此人长眉高鼻淡薄唇，脸面白透如美玉，一把展开的折扇覆在胸口，此时正呼呼睡得正香。
瘦削的肩膀有节律地细微起伏，不是昏死过去，竟然真的安然无恙地睡得正香，实为奇迹！
距他的软塌不远处有几十人隔细流席地对坐，面前架着琴，惊天动地的琴声正是将近百架琴的合奏而生。
他们边弹边注意着榻上人的动向，纳闷这世间怎的还有能睡得这样死的人！
一位穿着华贵眉目略有些柔气的公子每拨动一弦，脸色便青上一分，忽然收手，气极败坏地在琴弦上一拍，眼神几遍，最后如刀一样射向睡得不省人事的钟如戏。他抖了抖衣袍起身，走到软榻旁。
响彻天际呕哑嘲哳难为听的琴声中忽然少了一道，钟如戏的耳朵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接着有极细微的风迎面拂来，那公子本欲伸手把钟如戏推醒，没想到刚一伸手，手腕遽然被一股巨力扼住，忙向榻上看去，即时对上了两道锐利无比的视线！
钟如戏长了一双桃花眼，眉目皆长，眼尾上挑，眼角有淡淡红晕，他平日里多呈醉态，眼中常年雾气蒙蒙，波光流灿，此时却雾气消散渐露冰封寒潭，目光如刀尖冷芒，摄人心魄。
公子肩膀被毒虫蛰了似的抖了一下，将钟如戏拉回现实，眼中冰川消融，只剩无奈：怎么又是这位祖宗？
琴谷之外本是一片荒凉之地，正是这位公子府上出钱在这里通细流植林木，生造了一处桃花源给钟如戏光收学子授琴技，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这位公子的偶发之兴自然得担待一点。
“原来是秦公子，走路悄没声儿的，我还以为是什么豺狼虎豹伺机要吃了我呢哈哈哈哈哈……”
几十首曲子，在这一刻同时奏到高潮处，琴声愈急愈震，覆于琴弦之上的内力随着琴弦的颤动水波一样漫到空中，十道、几十道交相碰撞，如同战场之上的厮杀，声势震天，涛涛如江河倾覆！
几道“咔嚓”声同时响起，几棵树倒下了，扬尘击水，好不热闹。
钟如戏眼前一亮，覆手鼓掌数下，赞许地点点头：“杀气绵密成网，声势浩大，可作阵曲，不错不错！”
确实不错，自从有了这群学生，琴谷之外的泉涧里再无游鱼，山上鸟兽销声匿迹，这琴声过处，别说是豺狼虎豹，怕是水蛭爬虫都得魂魄升天，一身残骸交代在此。前一阵子琴谷中的老伯还说，夏夜在葡萄架下睡上一晚，一夜安稳一个蚊虫都不见……
“不过——”他好奇道：“是哪个惹了你们如此生气？”
不说还好，一说几十道视线“刷”地聚了过来，钟如戏将折扇一收，在周遭看了一圈儿，看到站在身边的秦公子，顿时了然，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秦公子，大家同是来琴谷习琴，同学之间理应和谐一些，你说对是不对？”末了，还向他使了个眼色。
众学生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尽皆愕然，秦公子手攥得咯吱作响，想起此行使命，只得压下怒气，挤出笑脸，放缓了声音道：“先生，琴谱上有一处学生百思不得其解，弹奏时衔连不上，不够顺畅，特此求先生指点。”
钟如戏爽快道：“分内之事。”
他扫了一眼秦公子在琴谱上指出的一行，站在秦公子身后，手覆在他的手上，按着他的手指在琴弦之间拨动了几下，轻松将秦公子疑虑之处带了过来，琴音泠泠，银瓶乍破水浆迸，弦动裂破三尺冰，如同一只白凤振翅冲破浊障远遁天边！
正在抚琴的诸位学子的手不知不觉停下来，隔着一只手抚琴已有如此气魄，若是亲手抚琴又当如何？只可惜在座学生没有一位是为他精湛琴技而来。
钟如戏道：“会了吗？”
秦公子不答。钟如戏正要再问，忽然，下面的那只手翻覆，后来居上，手指插入钟如戏的指缝之中细细摩挲起来！
“先生……”
为指点琴技，两人贴得略近，这一声呢喃在如此近的距离中少了些恭谨多了些痴缠。
又来了，这秦公子自从入他学堂就暗示不止，今天居然如此大胆敢上手了！
世人皆知琴圣传人钟如戏授琴技时从不亲手抚琴，必将手覆在他人手上，秦公子的手指不比钟如戏的细白修长，但还算好看，此时指腹缓慢地摩过，五指在指缝之中伸展收回，交缠磨蹭……
钟如戏登时汗毛倒立，连番抽手不成，拉扯间秦公子的广袖坠下露出了一截小臂，小臂上鸡皮疙瘩起了一片没比他好到哪里去！
钟如戏倒吸一口凉气：这位秦公子真是不同凡响，把自己恶心到这个地步还能继续演下去，人才，人才啊！
行走江湖多年，论脸皮厚，钟如戏自忖没有输过谁，秦公子此举大大激起了他的争强好胜之心，当下火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向前一步，前胸和秦公子的后背贴在了一起，手指主动勾住秦公子的手指，指尖在秦公子掌心画圈儿，俯身越过秦公子的肩膀，压低了声音贴着人的耳朵唤道：“秦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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