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沉默着垂下头,他原本挺直的背脊弯了下来,像被层层积雪覆盖的竹。
“说话啊。”梅以安这时不急了,她弯着眼睛,笑得一脸天真,“这个问题的答案很难吗?”
三哥依然沉默。
这个问题的答案当然很难。编号37823看到从贝尔格莱中心区来到禁区的那个姑娘的第一眼,只是在想,原来在另一个世界,有另一个“小九”,能活得这样肆意畅快。
以命换命这么恶毒的想法,他当时没有。
可那天晚上小九哭了,这让编号37823不知所措了。哪个人的心底没有恶念呢?至少当时的三哥是这样想的,他没有做任何过分的事,只是告诉了禁区来的那个姑娘她想要的消息。
当然,他默许了一些事,也隐瞒了一些事。
比如纵容梅以安和小九互换身份。
比如实验项目172的危险性。
这些事情能算得上恶吗?比起杀人放火这种程度上的恶,他做的事情实在不值得一提,甚至连恶人的门槛都算不上。
如果三哥是个道德感淡漠的人,这种小小的事情或许根本不会让他放在心上——但偏偏他心里还有一点儿良心。
良心这个东西可真要不得,如果他能没有良心,就不会因为梅以安而感到愧疚。可他的良心偏偏又只有那么一点,不够多,不能让他舍弃自己,不能让他放弃小九,只能披着伪善的面皮,一方面做着自私的选择,一方面受着道德的煎熬。
虚伪。
三哥这样唾弃自己。
他这些年来一直在找梅以安,归根究底,不过是为了让自己那备受煎熬的良心好过一点儿。
他假装自己接受了当年那个灿烂明媚的姑娘的告白,假装他们是最好的恋人,假装自己在等待那个他爱的姑娘。
可惜没等到“梅以安”,等到了不告而别的小九。
三哥一直不敢面对小九,他害怕小九知道他的卑劣,于是只能率先“审判”小九的不告而别。
他们在做-爱时,小九抱着他的肩膀哭,一直在说“对不起”——那时候他们都以为,梅以安死了。
明明他们在做着最亲密的、最私人的事情,却好像在用情-欲来赎罪。通过肮脏的、下等的情-欲,纾解他们的痛苦。
他们知道彼此的罪。
他们受着彼此的罚。
“对不起。”三哥抬起头,终于当面对梅以安说出这句话。
梅以安忽然看向狼狈地逃出来的编号37829,那个女人端着枪的手在抖,却依然对着她。
对上梅以安的目光,编号37829的嘴唇颤了颤,很快,她调转枪头的方向,对着自己的脑袋:“当初的事情归根究底还是因为我,这条命,我还给你,好不好?”
梅以安在这时候却很刻薄:“你拿什么还?我这么多年做过的实验,你再替我受一遍吗?让他们剖开你的脑袋,打开你的腹腔,把你的血肉制成切片标本,再对你多生出来的怪异翅膀不断电击、鞭笞,还有逼迫着你走出新太阳联邦,暴露在暴风雪下一个月吗?”
三哥和小九在这时候连对不起都说不出口。
恶就是恶,谁也没有预料到,当初的一念之差,会造成这样的后果。
梅以安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试过靠Soma度日的感觉吗?这里面空荡荡的,我想要记住一点自己的事情都很难,我快要忘了自己是谁,贝尔格莱中心区是什么样子,我为什么来到禁区……”
“你们不是欠我一句对不起,也不是欠我一条命。”梅以安说,“我恨他不恨你,是因为我喜欢他。他不把我的喜欢当作数,这才是我这么多年不肯放下的原因。他不爱我,我想杀他,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事,跟你无关。”
三哥迎着梅以安的目光,他这会儿令人意外的平静:“请杀了我吧。”
他用了一个请字,这是他的请求。
有些话他一直没有说,也说不出口。他从前一直躲在北京俱乐部的地下,经年累月浑浑噩噩,这次跟关河回禁区,是真心想杀掉Sūrya,来为当年的梅以安报仇。
他是真心想从头来过的。
但现实总是和想象有很大的差别,现在梅以安没死,如果他死了可以了结这一切,三哥觉得也没什么。
小九红着眼睛想要冲过来,三哥瞥了一眼她:“别过来。”
梅以安张开她的翅膀,足尖一踮,轻轻跃到半空中。她用巨大的翅膀将三哥包裹在内,然后毫不犹豫地俯身咬破他的喉咙。
“不要——”
梅以安毫不留情,三哥垂着手,闭上眼睛,没有一丝反抗。
小九开了两枪,每一枪都放空了。她颓然地坐到地上,霎时只觉得眼前一片白茫茫。
她似乎该做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她想告诉梅以安,错的不只是三哥,这一切的根源不在某一瞬间的恶念,而在于实验项目172本身,当初他们谁也没有料到,不过是一次错位,就让她走入深渊。
如果可以,小九愿意自己跳下去。
可人是不能回头的。
时光不会倒流,岁月无法回首,做过的恶不能挽回。
所谓命运,就是多年以后你回头看当初那个节点,哪怕真的能够重置人生,你也打破不了那些桎梏。
更何况人生没有后悔。
小九低下头,眼泪模糊了视线,有泪水流过唇角,又咸又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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