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个县，名叫浦江，浦江下有十几二十来个镇，最大的在西边，叫松港。松港并没有港，但是浦江是大县，松港也是大镇，吴莘凡曾经特别自豪地跟我们说她在小说里看到好多小县城的描写都不如松港，不如松港大，不如松港有钱。她那点自豪里夹杂着对别人居高临下的鄙视，好像松港真是什么好地方似的。
她自小长在这个镇上，聪明，大气，是个不像女孩的女孩，骨子里有些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分人只分两种，一种是配得上跟她做朋友的，一种是不配的。那年我第一次见到她，还没有恶心完她不屑一顾的冷笑就糊里糊涂成了配跟她做朋友的人，我想是托了少渝的福，但是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她这样的活法才最快乐。
少渝姓方，但是我很少全名全姓地叫他，他自己说可以叫他少渝，后来人家又给他起了外号叫“小胖”。那时我们上初一，军训的前一天到宿舍，我去的时候好的床铺都被挑完了，盖着薄薄灰尘的床板上堆放着各种杂物，一看就知道是被占领了的，父亲木讷地跟在我后边，拿着我的新席子和水桶脸盆等生活用品，小声地问我：“要不就这里吧？”
宿舍里没有人，只有杂物，走廊上倒是热闹，人来人往的，一会是新生过来了，一会是放好东西又要出去了，脚步声混合着生涩的招呼声，一听就是刚认识的。我有些沮丧，父亲指的是最靠里头的下铺，光线不好，在洒满灰尘的空气中更为落寞，这里一住至少得一个学期才有换床位的可能，可是除了这个就剩靠门口的下铺了，我放弃了挣扎，把手里的东西往床上一丢：“就这里吧。”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不仅是穷人家的孩子，还是穷人家孩子的老大，什么都得会，父亲并不是特地来送我，而是因为等会他要去街上赶集，买些生活用品回去。他放下东西，叮嘱我自己收拾便走了。
我听着走廊上兴奋的叫喊声，失落感一下涌上心头，但我无处可说，只能强忍着情绪收拾东西。我正把席子摊开铺在床板上，一个微胖的男生走进来：“你睡这里？”
“对。”
他笑起来，眼睛都眯成一道黑黑的缝：“我睡你上面，我叫方少渝，叫我少渝就好了，你呢？”
“陈尽。”
少渝一看就是活泼开朗的人，会主动跟人说话，也不害怕生人，话语间都是客气和礼貌。我也不怕生人，但是我不会说话，就这么尴尬地结束了我们的第一场谈话。
少渝脱了鞋，爬到上铺去收拾东西了，我也接着干我的。
松港有三个中学，我不知道在一个镇上这算不算多，但只有松港中学才是正经学校，松港一中和二中，进去了就基本交代在初中了。我不能交代，也不愿意交代。我是家里的老大，下面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虽然计划生育抓得紧，但想生总是有办法，我们宿舍十个人，没有一个是独生子女。父亲母亲都是传统的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天干过一天，从小告诉我要好好读书，给弟弟妹妹做个好榜样，将来考上大学，找好工作，不必再种田喂鸡。
这就是我要走的路。
松港中学不是谁都能上的，它必须接纳松港镇上的所有学生，有多余名额再从镇上下属各个村落里选择成绩好的，我就是那些成绩好的其中之一。
母亲很开心，父亲很骄傲，因为我离好大学和好工作又近了一步。
傍晚的时候宿舍里人都齐了，闹哄哄的，一个接一个地说自己的情况。男生们似乎天生就合得来，交朋友很快，一眨眼的功夫就可以勾肩搭背打打闹闹。但我还没反应过来，仍旧木木地坐在自己的床上，看他们大笑，听他们说话，但是永远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插进去，仿佛他们九个人已经围城了一个大圈，我连个缝隙都没找着。
突然，我就看见少渝转过身来，指着我：“他叫陈尽。”接着又给我一一介绍其他的舍友，我记不得这么多人，他每说一个我就笑着跟对方打个招呼，算是认识了。
少渝大概是我们宿舍十个人里家庭条件最好的一个，他家里住的是三层的楼房，还有一辆小汽车，有电脑。我还没见过真正的电脑，村里的小学没有信息课，我也没有去过网吧，那是不思进取不学无术的坏学生去的地方。
从那天晚上起，我就知道我跟少渝不是同一种人。
晚上，班主任来了，我慌忙穿上上衣，站着听老师说话，这是个重要人物，我得记住，他姓裴，叫裴智川，身材矮小，像截结实的树墩，声音低沉，说话不大清楚，普通话也不标准，但这是正常的，我长这么大，除了在电视里，还没听过真正标准的普通话。
裴老师告诉我们明天早上要先到教室集合，得开个班会，之后才开始军训。
军训这事我们是早知道的，入学通知里写了，要自备运动裤运动鞋和帽子，来学校前，父亲带我去买了一身运动服，我不知道那算不算，但是心里很是开心，我们家除了新年和冲喜以外，是没有机会买新衣服的，老大的好处也在于这点——我能穿新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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