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之后，吴莘凡搬进了简陋的女生宿舍，她住进去之后，还剩下一个床位，班长有样学样，也搬了进去。但是人跟人是不一样的，吴莘凡尤其跟别人不一样，班长的人缘简直好到飞起，到哪儿人家都笑脸相迎的，可是吴莘凡不行，哪怕吴莘凡周四晚上穿了件白色外套，也要被以余珍珍为首的女生们讽刺说今晚穿回去，明天回家让她妈妈洗，她怎么洗得干净这么白的衣服。
接着话就多了，什么“不会洗衣服就不要买白色衣服”、“人家衣服多，要你们管？”千奇百怪，还从来不重复，我还从来不知道她们词汇量和表达方式这么丰富，语文倒也没学好。
吴莘凡照例是不管的，她很少在宿舍呆着，晚上三节晚自习之后也要在教室看书，等到快敲睡觉铃才回去，少渝也随她，我心里头老像是有块疙瘩一样，一听那话就想回敬她们——关你们屁事？
但是吴莘凡说你别管。
她给我们出头的时候什么话都能说，却从来不让我们给她出头。
“你为什么不去跟女生们聊天呢？”有一回少渝问。
吴莘凡冷漠地动了动嘴角：“我不知道要跟她们说什么。昨天晚上，班长问余珍珍家附近是不是有一条铁路，说自己还没见过火车呢，余珍珍特别兴奋，说自己见过了，接着说火车经过的时候怎么怎么样，别的女生专心致志地听着，余珍珍越说越兴奋，好像在说什么奇珍异宝似的。你要我去跟她们说什么呢？说我坐过火车坐过飞机？”她说着说着转向了我，我总觉得她是在提醒我什么，“其实贫穷、目光短浅甚至狭隘都不可怕，如果贫穷，我们就过得朴素一点，如果目光短浅、狭隘，我们就试着多看一点，可怕的是，她们就那样，以贫穷和狭隘为荣，在她们那里，穷才是对的，没见过世面才是对的，你知道的东西必须得在她们的了解范围里，你要是多见一点什么，就要被嘲笑了。”
我没有完全听懂她的话，又好像听懂了一点。
吴莘凡不说她吃不吃得惯学校的饭菜，只是每次都跟着我们打一份普通饭菜，也不加菜，每次都能吃大半，不会像少渝一样嚷嚷着吃不饱，要去小卖部。
这么看起来，她其实很像内宿生。
一个月不到，吴莘凡的脸色变得很差，很黄，而且越来越黄，我几乎要记不起她站在一楼教室走廊前的白皙透明。她的嘴唇干燥脱皮，而且苍白，白到你下一刻就以为她要倒下去，但她始终没有。
那时没有，一生都没有。
有一天，秦枫给吴莘凡带了两个水煮蛋，说是她妈妈托秦枫带的，她身体不好，营养跟不上容易垮，但是她从来不跟我们说这些，那天晚上她把蛋分给我和少渝。我们三个坐在宿舍区前的兵乓球台上，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天，我和少渝就着水泥质地的乒乓球台敲开了蛋壳，本想剥出一个光滑水亮的蛋来，结果粘稠的蛋黄不受控制，忽然流了我满手：“这蛋没熟！”
少渝笑我没见识：“能吃的，这样好吃，快点舔干净！”
我将信将疑，试探性地舔了一口，入口香滑馥郁，一点没有以前吃蛋时的干粉，简直令我欲罢不能，我掌心上那点流出来的蛋黄突然变成了金子，一点都丢不得，我就着手心连舔了好几口，满手都是黏糊糊的口水，满嘴都是滑嫩的流黄。
吴莘凡和少渝大笑起来，我狐疑着他们俩是不是骗我，可是真的很好吃啊！
“你好可爱啊陈尽！”少渝囫囵吞了那蛋，笑着冲我说。
这话听着有点别扭，我这么大一男人，要可爱干嘛？
“你不吃吗？”我问吴莘凡。
“你不会打算把你剩的一半还我吧？”她总能这样，用你不好意思的方式拒绝你。
“但是这是你的宵夜，你妈给你的。”
吴莘凡耸耸肩：“那明天叫她煮三个吧！”
后来，吴莘凡妈妈真的每次都让秦枫带了三个蛋来，吴莘凡有次拿一个蛋给他，说是谢谢他每天都特地去一趟她家带宵夜，秦枫没要，说他有时候会顺便在幸茶蹭奶茶喝，于是吴莘凡再没提这个事。
他们是真正的青梅竹马，吴莘凡的外婆家和秦枫的外婆家是邻居，从幼儿园一直到初中都是同班，小时候还当过同桌，说不上亲密至极，但是他就在那里，没法消失。
“小胖，我有点羡慕秦枫，跟吴莘凡青梅竹马的。”我坐在少渝桌上，小短腿够不到地面，悬在低空晃啊晃的。
“你也想要个青梅竹马？”
“嗯，我觉得一起长大挺好的。”
“你不是有弟弟妹妹吗？”
我弯着腰，整个人软榻榻的：“这不一样嘛，弟弟妹妹我要照顾的啊！”
少渝不跟我争，让着我：“那我们勉强也算吧，一起长大。”
这也太勉强了吧？“算吗？”
“算啊，你说是就是，别人怎么说不管。”跟吴莘凡玩久了，少渝身上不知不觉沾染了些无视别人看法的气息，但是我还没有。
“可是我们俩也不是青梅竹马啊。”
“那就竹马竹马。”
那时候已经入冬，我们每天晚上坐在乒乓球台上吃宵夜，附近没有遮挡，大风呼呼地刮过，猛烈干涩，地面、乒乓球台上连点灰尘都没有，全被吹干净了，说不冷那都是骗人的，说上几句话口干得不行。但是我们三个坐在那里，有时候什么也不说，只是沉默着吃东西，睡觉铃一响，吴莘凡和少渝的眼睛就像宿舍楼里突然被灭掉的灯，只剩黑漆漆一片。我想，也许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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