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画面明晰了起来。
半敞的窗畔,风将纱帘吹鼓成弧形的波浪,静悄悄地拂动。
过滤过的阳光,此时既不灼目,也不浅淡,它裹挟着树叶的碎影落入,将这一方空间,映衬地好似山林中的精灵洞穴。
安德烈眨眨眼,收回目光,将视线投向了厅室的正央。
在那里,沙发靠背的边缘,可以瞥见一抹金麦色的发。
那人稍稍换过了一个姿势,发上的浅光随之偏移。
空气里,出现了翻动书页的声音。
“安德烈。”
他捻住书签,夹放在敞开的那页,仰头,眸子里含带着笑意。
“你在看什么?”
见安德烈没有回应,眉间攒出细小的褶纹,嘴角勾翘了起来。
他歪着脑袋,注视着他。
“艾德里安。”
“嗯?”
他忍不住抬手,抚触他的面颊。
他笑了,将书完完全全地阖好,覆盖上他的手背,亲吻他的掌心。
不够,仍不够。
他抓进他的指缝,十指相合。
“安德烈。”
他细喃他的名字,温软的唇,掠过他的指稍、指腹、指蹼……无所遗漏。
一身的湿汗,安德烈掀开被毯,坐起。
墙壁上的挂钟已指向下午四点半,他睡得昏昏沉沉,疲乏感却一点也没减少。
他已习以为常,他又梦见了他。
抓起床头柜上的烟盒、打火机,咬住,点燃。
盘萦的烟雾,将这一方空间映衬地更为暗沉。
斜靠在床头,慢慢地弹着烟灰。
2年多了,关乎那个人的记忆没减反增,时而,他便会做客他的梦境。
小屋依然是那个小屋,他们无数次在梦中相拥,呢喃着彼此的名字,肌肤的触感、体内的热火,比真实的还要真实。
安德烈知道,这样不正常。
多少次,他含着泪,带着懊恼醒来。
那日一别,他没能再找到他,他不知道他是死是生,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在亵渎……
直到两日前。
烟已燃得差不多,啜掉最后一口,安德烈将它拧灭。
玻璃烟缸中栽种满烟蒂,泛白的烟灰粘黏到手上,他搓搓指头。
视线再转向了烟缸旁,在那里,躺放着一份两天前的报纸。
报纸的主页被一幅黑白相片占据,纽伦堡国际军事法庭上,一侧是来自四个不同战胜国的法官们,一侧是成排连坐的纳粹分子,他们在持械警员的看守下,戴着翻译耳机,表情犹如丧家犬般阴沉。
这可不是一战结束后,德国人自己审判自己的“莱比锡闹剧”了。1945年的5月8日,德国投降,同年9月2日,日本递交投降书,轴心国覆灭,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紧随其后的11月,二十二名纳粹军政首领,便被陆续送往了这个审判场。
历时长达一年,经216次开庭,这些人多半被送上了绞刑台。
头号纳粹罪犯判决过后,纽约堡并未关庭,成千上万的控诉,仍呈摆在法官的案头,等待着裁决。那些战时为纳粹德国提供战争资源的工业家、军事人员、战犯、集中营看守……接二连三被追捕、坐上了被告席。
接受审讯的人数越来越多,战争结束了,伸张正义却像是刚刚开始。每一轮审判过后,报纸都会用一定篇幅进行报道,上面会清清楚楚地布示出判刑人员姓名与刑期。
报纸被重新折叠过,内页密密麻麻的名单中,有个名字正巧在列。
“艾德里安·冯·西克特”。
他终于寻找到他,但这时间,还是太晚了。
1957年,春。
银灰色的轿车,匀速行驶在成排的梧桐林间。
这是一条偏僻的道路,偶尔,前方才会出现那么一个打照面的车辆。
私家车、小皮卡……或是人力马车,司机把稳方向盘,稍稍转右,再与它们擦身而过。
“嗨,亚伯拉罕!”
半敞开的车窗外,坐在马车前端的男人,他单手拉住缰绳,朝轿车挥动鞭子。
“星期六记得来我家,我老婆做了苹果派!”
两车交会的速度很快,马蹄和发动机声几乎盖过他的声音。他笑着向老友搭话,顺势瞄了一眼轿车的后座。
在那里,坐着一位带帽的先生,他轻抿嘴,视线越过弧形的帽檐,投向正前方。
似乎感知到男人的目光,透蓝的眸子动了动,瞥向了他所在的方位。
“卡尔!”
一个缓刹,轿车停了下来,司机扯偏安全带,半个身子探出了车窗。
他吃力地看向后方,喊问道:“你说什么?!”
已驶远好长一段距离,卡尔仍在热烈地挥动马鞭,他高声回应了些什么,可根本听不清楚。
“他邀请你周六去他家做客,他的夫人准备了苹果派。”
平和的语调,略带生涩的法语。后座的男人,忽然开了口。
“抱歉,先生。”
他仍在载客、工作中,这样的举动未免过于失礼。
司机坐正,重新点火。
轿车很快再次驶动起来,婆娑的梧桐树影,一次又一次斜打上车身,又一次次掠过男人的面庞。
通过后视镜,司机不经意观察着。
男人将头埋得很低,并不宽的帽檐遮去近半张脸。他久久地保持一个姿势,不知是在思考,还是闭目歇息。
车轻微地颠簸,男人这时有了反应,他偏过头,看向窗外,玻璃上映照出他烟霭般的影子,与沿道的景致融成一体。
这正是麦子熟成的季节,成片成片的麦田,在阳光底下熠耀、微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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