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尔登驾驶着他心爱的史迈利在天空中慢悠悠地前进，一人一车如同悬挂在云上的树懒，悄无声息地消化着所经历的那一切。
托尼说他是疯子。挺高兴听到这个，他当那是个夸奖，并且他谈成了一笔生意。现在他可以卸下伪装，不需再用面部肌肉写出一张邪恶的笑脸。他皱着眉，抽着烟，呸，把它吐掉，思考。八月是克兰。八月是克兰。他使劲回想克兰的样子，发现他在他的记忆里已经模糊了，像裹着一层雾，磨去了线条分明的轮廓。他又去想八月。霍尔登保证，除了眼睛，八月和克兰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八月……八月的脸就像来自一个纯真的孩子，而孩子的神情在蓝鲸是不被允许的，在他的生活里，也只有克里斯蒂娜能够时常显露天真，而这天真是心思缜密的掩护，他一直知道这一点。托尼说八月更换了眼睛。托尼为什么要让他的眼睛跟从前一模一样？到底经历了什么苦难，他才会被支离破碎地挂在墙上兜售？他想起八月——克兰曾经的笑容。他记得那种笑的感觉，他的虎牙，还有他眼睛里流露出的悲伤，它悄悄出现又很快消逝，在他少年时期第一次见到克兰时就存在了。他曾经为那种笑容疑惑过，着迷过，叹息过。他感到钝痛在他未留意时压上了他的心脏。引擎变得可闻，史迈利猛然加速，在灰蒙的天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直到在老朋友伍德的房子附近平稳落地。
克兰已经是八月了，我还能爱他吗？霍尔登问自己。如果他不是呢？他又想起枪上隐蔽的k记号，“7e”,漂亮特别的字体。错不了的，那属于克兰，也属于他。那曾是一个约定。
霍尔登用双手掌心使劲搓了把脸，朝门口走去。门识别出他的身份让他进入屋子，接着一个柔软的身躯钻进他的怀里。克里斯蒂娜双手揽住他的脖子，脚夹在他的腰间，并在他左脸飞快地啄了一下。拖鞋被甩掉了。霍尔登急忙抱住她，他能闻到她的气味和自身体里散发的热力，女孩长而卷曲的发丝拂过脖子引起痒意。“特里。”女孩的声音闷在他胸前的小空间里。她在笑。他想。“你迟到了。你说过很快就回来。”
“我的确说了。”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无奈地将女孩颠了颠，让她不至于从他身上滑下去，“但你趁我不在时出去了，所以我们扯平了。”
“我没有。”女孩摊开连衣裙上的小碎花，“我怎么能穿着睡裙出门呢？”
“之前没有袜子。”霍尔登示意她看自己的双脚。
“哦特里，这并不能说明我出去了。”
“停。”霍尔登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子，“你闻起来像是你老爹去年从罗卡马杜尔带回来的山羊奶酪。”
女孩的五官变化生动得令人惊喜，“啊你……我要下来。”她开始挣扎，“放我下来霍尔登先生，你竟然这样诋毁女士的荣誉！而且我还要去告你……”
笑声夏然而止。八月突然出现在客厅里，面无表情望着调笑的两人。空气里蔓延开一丝尴尬。霍尔登收住了笑容，轻轻将克里斯蒂娜放下地面。女孩望了一眼安卓，踮起脚仰起头。霍尔登适时弯**，有些犹豫。女孩竖起一只手，毫不避讳地对着霍尔登的耳朵说了几句悄悄话，霍尔登的眼睛朝八月望过来。八月避开了他的视线。
克里斯蒂娜说完便离开了，脚步轻快，没有向八月打招呼。客厅里只留下他们两个。
他们沉默了好久。霍尔登低头踢了踢地面。他说不清是否期待八月先开口打破凝结在空气中的沉重，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和他说话。半分钟后，霍尔登艰难地动了动嘴唇，“瞧，八月——”
“你得到了你想要的吗？”他被打断了。安卓静止不动地站在那儿，重新认真地看他。霍尔登觉得这时八月的眼睛就像两口澄金的深井。
“这个，老实说，我不知道。”霍尔登用目光将无所谓铺散，翘起下巴，“我想要以前的他，却只得到现在；我想要印象中的模样，却只得到一个不堪相像的影子；我想要的过去，只剩下一个漂亮的空壳。告诉我，”他向前逼近两步，人类和安卓之间的距离缩短到几乎能抵到对方鼻尖的程度，只要稍微一低头霍尔登的额头就能碰到八月的，“如果你是我，你会满足吗？”
安卓一下激灵地后退几步，像是被灼伤。狂热。希望。人类眼中有重新燃起的灰烬。
“我不是你。”安卓最终说。
霍尔登自嘲地咧开嘴角，这个笑容是掩饰性的：“你会帮我一个忙吗？”他仔细地望了望安卓的脑袋，“把你的头发换成浅栗色，如果你……愿意的话。”
八月看起来既迷惑又乖顺，接着再一次展现出礼貌的微笑：“如果这能让你开心。”
霍尔登颤抖着。他的内心毫无波澜，他什么也没想，只是因颤抖而颤抖。八月看他的目光透露出小心，好像他是一件值得谨慎对待的东西。他退后，退后。他们相距很远了。八月的笑凝固在脸上。
“所以……我猜就这样吧。”霍尔登使劲抿抿嘴，耸了下肩。他重新向前，目光平直地从安卓身边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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