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张显宗，岳绮罗还是个怯怯地说自己只是路过的小叫花子。
岳绮罗记得，她转身跑开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张显宗正在看她。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眼神，后来张显宗剩下的生命里曾无数次那样看着她。
就是这一眼，张显宗命都给了她，两次。
她翘着小拇指喝豆花儿时，她坐在桌前分辩不清表情地剪纸时，她捂着腮埋怨牙疼时…张显宗都是这样望着她，他眼里像装了一潭湖水；无论岳绮罗说什么做什么，给不给他好脸色，他眼底总荡着笑意，又似乎，带着些讨好。
再没有人有这样的眼睛了。岳绮罗活了太多年，看过太多目光，她记得太多人看她时眼底的恐惧。
若说男女之间么，多的是那些个自以为是的登徒子泛着淫靡的眼神——虽然转瞬之间又会变作挣扎的求饶。这世上还有哪个身体温热的“人”像张显宗这般呢？
她若要杀人，他必定想法子放火；她说一，他绝不会言二。她岳绮罗自诩强大，能摄人心神，操控那些凡胎□□为自己所用；可张显宗几时用她这样？无需剖心摄魄，肺腑便双手奉送。
他即便成了具可怖的骨头架子，都是心甘情愿的为她再挡一刀，无谓刀山火海身死魂又消。
张显宗，死了多久了？岳绮罗不知道，她也不知道自己被无心关进这深渊里有多少个年头了。
岳绮罗刚进来时，这里虽黑暗不见底，但有许多叽叽喳喳的各路小精怪，还是热闹的。可没多久岳绮罗嫌聒噪，把它们都吃了，现在想来她是后悔的。
这里彻底成了她一个人的棺材，数年无声，自然也照不进一丝光。
在这里岳绮罗有足够多的时间去回忆过去种种，去胡思乱想。
她想无心，从前她不明白无心拥有这世上最好的身体，却总向往过凡人生活；现在她懂了，因为她也有了拼了命都想留住的人。
她应该…是不会爱张显宗的吧？他那样平平无奇，只会事事为她想；只会不自量力的想保护她；只会拿一些可笑的玩意儿想哄她开心……罢了，不论她爱不爱张显宗，她一定是不爱无心的。
她恨毒了无心那张细皮嫩肉的小白脸，恨他把她关进这万丈深渊；恨他让她陷于比百年前的古井更黑更没有盼头的处境；更恨他，一把火烧了张显宗。
她也想李月牙；一想到那女人一枪打死了张显宗，她就觉得后槽牙隐隐的疼。像是被人下了蛊毒一般，触及了些什么，就会发作。可岳绮罗也后悔杀了李月牙。若不是她当初坚持为出一口气，取李月牙性命，张显宗也不会元神四散。纵是一具行尸，只要能留着魂魄不散，也一定有法子把他留下。
更多时候，她还是在静静地想张显宗。
她记得张显宗给她包扎受伤的脚踝，她的脚心贴在张显宗军装的纽扣上。那种冰凉的触感，和张显宗死的时候，岳绮罗拿着剪刀把他开膛破腹取出来的那枚子弹很像。
她记得她吃多了甜食牙疼的厉害，张显宗带她去看那长了满脸胡子的洋人牙医。
她记得马车上张显宗握着她的手，他的手很大也很温暖，带着人间的烟火气。但当时岳绮罗只当没看见，倒也不躲闪，只是眼睛看向窗外，专心致志的舔她的后槽牙。
想的日子久了，岳绮罗就不想从这儿出去了。出去做什么呢？她不知被关了多少年，外面的世道不晓得变了几朝天子几朝臣。张显宗当年兵败身死，过去的文县司令府一定早就不在了。她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也没有可以寻的人。
出去，继续吸人精血？
她累了。
很久很久以前，岳绮罗还在青云观的时候，一心想求长生不死，容颜永驻，才逆天而行潜心修炼邪术。她的确做到了，可现在也是实打实的倦了。
她第一次想死，不是想换具身体的“死”。这人间，她呆够了
反正，这世上也再不会有那个平淡无奇的小参谋长了。岳绮罗扯了扯嘴角，四周很冷。她记起来从前张显宗怕她一个人闷，一得闲就会带她去矾楼听戏，她虽对梨园唱腔不甚感兴趣，却也听了不少戏；如今只依稀记得冬日午后的阳光很暖和，张显宗的斗篷披在她肩上，斗篷的正主在她身侧。
戏台上有人咿咿呀呀的唱“黄粱一梦二十年，依旧是不懂爱也不懂情…”
当初吃了那些百年精怪后岳绮罗灵力大增，逼出了过去令她耿耿于怀的，眼里那滴无心的血，那滴血被她存在颈间的项链里。无心的□□不死，岳绮罗的灵魂不灭。这也是岳绮罗初时认定她与无心天造地设的原因，如今看来，天造地设且不谈，无心倒也算帮了她最后一个忙。
她用尽全身力气，硬生生自断经脉把灵魂从□□里逼出来。
黑暗里岳绮罗的魂魄慢慢靠近那泛着一丝微弱红光的项链。
魂飞魄散间她似乎听见一个空荡荡甚至辨不出男女的声音说“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你应当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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