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正国确实不记得，张显宗记得。
民国三年，张显宗作为后起之秀刚刚入主天津卫；正是春风得意时，也是天津卫内乱时。天津卫鱼龙混杂，老帅的残兵败将垂死挣扎时，周边的土匪也混进城想捞些油水。
小六是个孤儿，他是包在襁褓里被老乞丐从桥下捡来的。
五六岁时老乞丐死了，他在平津一代的几个县里混迹，一面躲避战乱一面走街串巷混口饭吃，好歹自个儿也长大了。
天津卫的老帅下台那年他约莫十三四吧，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哪方军阀当家他是不关心的，他像个小动物似的活着——吃饱饭才是紧要。
张显宗看到他的时候，他刚刚从旧城墙下的一具尸体上摸了一块旧表和三枚大洋。大洋还没来得及揣好，来了个抢食的土匪。土匪有刀，他不想丢了命，更不想丢了那三枚大洋；来不及思考夺了刀抹了那人脖子。
张显宗站在远处看着觉得有趣，这个孩子又瘦又小看不出年龄，下手倒是既狠又快。
于是上前：“你杀人了。”
小六瞥见张显宗一身军装和腰间别的□□，也不打算跑了。
老乞丐是山东人，给他取名小六取得是山东土话里的“溜”，灵活、麻利的意思。
老乞丐期望他是个灵活的孩子，即使在这世上无依无靠也能喂饱自己。
他再“溜”，也跑不过那枪子儿啊。既然跑也是死，他不如省些力气好投胎。
可张显宗没开枪，张显宗笑了：“我看得出来，你不是第一次杀人。”
是，小六曾经因为抢夺一个掉到地上的馒头，用半块砖砸死了一个乞丐。
“你叫什么，想不想跟我去当兵？
我的司令部里有白面也有肉。”
小六点点头。这年头白面已经是难得一见的细粮，何况是肉。
张显宗当然不是发什么善心，除了岳绮罗，他不会见个衣衫褴褛的破落户就往家里领。
他只是觉得凭这半大孩子身上的一股狠劲，放他当叫花子是屈才了。
小六跟在张显宗身边做了勤务兵，张显宗亲自教他。他很聪明，不过几年他已经从目不识丁到写得一手好字。
都说张司令枪法百步穿杨；小六是司令的得意门生，也算不辱师门，向来弹无虚发。
张显宗看小六就像看年少的自己，对他很好，三年他就成了司令身边年纪最小的副官。
后来，小六记得有人想大规模销售鸦片，中国人、日本人、洋鬼子，很多人都来见司令。
司令坚决不同意；这时候又有很多人都想把这位“异类”司令赶下台。
小六就说：“司令，鸦片不是好东西；咱们军营里立下军法，不许沾就是了，您又何必去犯众怒呢。”
那是张显宗第一次对他发火。
时隔多年他已是不惑，仍记得当年一身军装的张显宗说：
“民吸官膏，官吸民膏；上下交争，而国危
矣。”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我是个俗人，杀人放火谋反，这辈子也算坏事做尽了。
老话说，圣人成名，俗人成功。
你是我教的，想必也雅不到哪去，所以你是能成事的人。”
“小六，乱世里你不想死，你想活、想分一杯羹；哪怕你饿急了、吃了人，也是各凭本事。人之常情，没什么错。”
“但外人站上我们土地的时候，哪怕旁人指着鼻子说你做过土匪，你也得记好了，土匪也是中国人！国若是亡了，人死干净了；还趋炎附势捡那条命有什么用？活着也是亡国奴，连土匪都没的做。”
……
再后来，司令病了，他辞去了一切职务。小六知道不是因为他妥协了，是因为他没有命了——他剩下的时间要留给夫人。
张显宗给了小六一只箱子，打开是码的整齐的一箱金条：
“给你的。小六，我捡你回来的时候就知道，你是做大事的人。我这场戏是唱完了，你没有。天津没有你的位置了，旁人眼里你算我养大的；他们容不下你。走吧，往南走，会有你的位置的。”
“司令当年带我回来，如今还念着我…但我不能要，我是您的副官，我不愿走。”
“我没几天活头了。”张显宗淡淡的说，那是小六看贯的云淡风轻。“我不是什么司令了，你这个副官自然也不做数了。”
小六愣了愣：“那我做您的家仆！您尚在世上，我没道理离开。”
“既是家仆，我现在命你离开天津。”
小六咬咬牙道：“好，我走…但箱子我不能拿。司令府虽家大业大，但一经这遭改朝换代；比以前，终究是树倒猢狲散。司令要为夫人考虑，乱世之中钱就是底气，夫人…”
张显宗很难得的笑了：“不必担心夫人，夫人她…不是寻常女子。我给你的钱财其实也是夫人给我的。当年…我还窝在文县为发不起军饷发愁时，夫人一个人开了一座墓，给我留了这家财万贯。我知道她…她离开的时候多半什么也不会带走。
小六，我只托付你一件事，以后你有出息了；替我守好文县的司令府，不要叫她找不到了。
那宅子原本是不紧要的，只是我在那啊，娶了我的九姨太做夫人……”
小六听的云里雾里，他的印象里司令夫人是个美人，有些怪异的美人。
她生的娇小，一张娃娃脸看上去比小六还要小；可她胆子大，大到有些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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