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过去愿意走南闯北的找你，以后也愿意投胎转世。我只是想再见你。
跟你…就是，戏里唱的什么…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张显宗，我没有回头路了。以后我真是个小姑娘了，我抓不住你了，你不许跑啊。”
和岳绮罗走了这么远的路，他从不知道她也会有没有回头路的一天。如今听到她这番话，就像心口被插了把刀子进去，刀把儿还露在外头，封住了血，封住了痛，没封住眼泪。
肖正国轻轻摇了摇头“我啊，甘心受你驱策，被你命令，为你尽忠，生死不悔。”
岳绮罗笑了，她骗了张显宗。
谁叫你骗过我那么多次；我只骗你这一次，我没怨过你，你也不许记恨我。
她的确赌输了，吗啡快消耗殆尽，肖正国因为注射不了足量的吗啡，时常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她能看到他越来越虚弱的身体，包括灵魂。
张显宗也的确不必再世世受苦受难，她也的确法力尽失，死后将遁入轮回。
可她不会找到张显宗了；奈何桥上一碗汤，她和张显宗，就结局在这一世了。
岳绮罗的牙痛症在很多年前就不大犯了，可如今的绝望一点点填满胸腔，她又觉得牙疼了，疼到快要遏制了呼吸。
自从遇见张显宗，她昏昏碌碌行于世间，状若乞子，寻遍山河再不见当年文县街角，生生世世，居无定所，困于此劫。
他魂飞魄散，她一点点去聚；他身殒，她一世世去找。
她实在受够了寻找和失去。
所以该赌一把。
虽然现下赌输了，但也不失算个好结局。
至少张显宗可以好好活，她也可以忘了这一切。
“我和你啊。荣华富贵享过，淡米粗茶吃过，寒时炉火点过，流离失所经过；最后结果，都不过你落得一捧黄土罢了。”
“高处不胜寒，有好些年，我是很孤独；但也不是随便一具年轻鲜活的躯壳陪在身边就能化解的。”
“遇上你以前呢，我也遇上过别人。
像段三郎，从前我以为我是爱他的；只不过我爱完了，腻了，就把他杀了。”
“可后来你教了我好多，我才知道除了你，他们只是能坐在我身边，走不到我心上。”
“你别怕，人间百态，只不过是走一遭罢了。死亡和离开都一样，我会去找你的，总有天我们会再见。”
她突然又问：“你瞧，我脚上的鞋子好不好看？”
她脚上是一双很灵巧的红色小皮鞋，配着一点俏皮的蝴蝶结装饰；看起来的确很精致，配她的人。只不过现在有些猛了尘，也像她此刻逃亡里露出的狼狈。
“好看。”肖正国轻声说，很想为她擦拭掉鞋子上的脏污，可惜他的手在抑制不住的打颤。
“最初是1922年，我在北平买了这样式的鞋；没想到过了这许多年，在重庆还有这个样子的鞋。
洋行卖鞋子的老板说，这样式，是美国货里的经典款，流行了很多年，说是美国的电影明星都在穿。”
她轻声絮絮叨叨着，仿佛他们还在成都，一切都是美丽温暖的。她正坐在宽敞漂亮的院子里，和肖正国讨论下午该去哪里逛百货公司，她要买新裙子，然后还要去张琉家吃上一盘冰激凌…
然后她把那只注满了淡黄色液体的针管扎进了肖正国的脖子。
“别怕，红鞋子永远都不会过时，你任何时候都不会孤单。”
肖正国眼望着那针尖儿刺进自己脖颈上的皮肤，脸上是如释重负的笑。
他感觉到她的眼泪滴在自己的脸上，是冰凉的。
而他冲岳绮罗微笑，只可惜他渐渐看不甚清她的脸。
他一点儿也不怕，他知道他们还会再见。
她会来的。
“下辈子要是真就还遇上我，绕着走吧，和我在一起没有好下场。
再见，再见。张显宗，我们再也不见。”
岳绮罗用手指轻轻拂过他的眉眼，他瘦的不成样子，面孔甚至都有些凹陷，皮肤也白的发青。
她爱这副不再青春健康的皮囊，爱这具身体里她曾一路追随的灵魂；而他受了那么多苦，总算熬到头了。
她站起来，心里觉得很轻松，几乎到了空无一物的程度。扔掉那只针管，她知道她再也不必去寻找谁了。这是好事，可这感觉很陌生，陌生到让她流下泪来。
以后再没有这个人啦——奈何桥上一碗汤，大家大路朝天两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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