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彦河匆匆跟着管家到了国公府。
老太妃此时躺在床上，这个向来硬朗的老人家，是被一场风寒打倒的，一病不起一个多月，这时候已然油尽灯枯了。
许彦河匆匆上前，已经哭红了眼的秦王妃微微退回，给他让了个位置。
“太妃……”许彦河唤了她一声。
老太妃撑开眼皮子，恍惚了一下才对准焦距，望着他。那目光是一个老者将死的目光，带着无尽的遗憾和沉重，让人不敢直视。
许彦河心中一紧，瞧见老太妃张嘴，连忙俯身靠近，好听清她的话。
只听老太妃的说：“放过……阿朗……让他，成婚，生子。”
这话如此虚弱，气息不稳，蚊子一般大小的声音，却字字如钉，扎在许彦河的心上。
许彦河垂着眸子，六年在大夏国的生存，早已让他变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古代人，当他束发垂眸的时候，那个角度堪称完美而谦和。
人人都说第一帝师叶先生德才兼备，可此时的许彦河多么想不要这些德行、名头，直愣愣地问上一句：为什么？为什么他与秦朗之明明相爱，却让他放过他？
可他望着老太妃的眼睛，到底没有勇气说出那句话。
将死之人有最大的特权，她享受着理所应当的怜悯和宽容，谁也无法对她说不。
许彦河也不能。
他到底还是应了一声：“是。”
老太妃这才像安心了一般，深深呼了一口气。她的目光从许彦河身上移开，绕着屋子转了一圈，似乎要将这些人都记在心里。最终，她的目光停在了门外。
那是秦朗之回家的路。
老太妃到底没有撑到他的孙儿回来。
秦朗之风尘仆仆地冲进国公府的时候，灵堂已经布好了。这个高大的男人站在棺木之前，哭得像个丢了东西的孩子，涕泗横流，没有丝毫体面可言。
可这时候，谁也不会提醒他要注意体面，他有恸哭的权利。
许彦河就在人群中看着他，一颗心揪得死死的，可也只能看着。老太妃死前的话就像孙悟空划给唐僧的圈，让他寸步不敢动。
葬礼的规格很高，皇上追封了太妃为一等诰命，派了皇后亲自送灵。秦朗之作为三代嫡孙，跪灵三日，捧着太妃的灵位送葬。
大雪初停，随着太妃的安葬，一切尘埃落定。
秦朗之去过状元府，吃了闭门羹。许彦河给他留了书信在门房前，告诉他，老太妃的遗愿是让他娶妻生子，叫他不要再来。
秦朗之悲痛之余，闭门不出三月。再次出门，外面已经是春末夏初，日子大暖起来，可这一颗心却仿佛失了温度，永远停在了那个冬天。
秦朗之娶妻了。
世子妃是个德才兼备的女子，是皇后的娘家人，此女家风醇正，教养极佳，门第与国公府旗鼓相当。国公府成了这门亲事，与皇族的关系再进一步。秦王爷被加封为国师，秦朗之连升三级，从辅政使变成监国大臣，成为当之无愧的朝廷栋梁。
当然，秦朗之的升官并不是全靠这门亲事。在入仕的两年中，他不断争取表现的机会，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撑起国公府的大梁，可以自己做主自己的人生。
没想到，造化弄人。
他只坚持了两年半，最终被太妃的一道遗愿圈禁。
秦朗之大婚那天，求知书院没有听课。许彦河一如往常地给学子们讲课，闲暇之余陪他们下棋，几年来，他对围棋也算精通了。
他的弟子中，有一个极有围棋天分，许彦河正与他杀得不可开交，外面突然来客，却是鞠飞鸢。
她今日穿的很清爽，浅绿的女装，眉毛清秀。
“大将军怎么得空来书院？不去国公府吃喜酒吗？”许彦河说着话的时候云淡风轻，似乎在说旁人的事。
鞠飞鸢陪他强颜欢笑：“太多人了，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你呢？”
“嗯？”
“不去吃喜酒？”鞠飞鸢看着他，目光里带着探究。
许彦河轻笑：“我又没收到请柬。”
“是这样啊……”鞠飞鸢低声说，“那也总是要吃午饭的，我知道一个酒楼今日陈酿开坛，跟我去尝尝？”
许彦河想了一下：“也好，等我将这盘棋下完。”
鞠飞鸢默默点头，在一边看着。
叶唯清下棋的时候，很有大师风范，一张脸十分沉静，绝不喜形于色。他出手很老成，多少谋略都在心中，很多时候会让人啧啧惊叹他的棋艺，再回头看他，才想起来他不过是二十多岁的人而已。
太年轻了，以至于让人从敬佩变成了敬仰，难以超越的敬仰。
鞠飞鸢这些年，心里的感情也淡了，她渐渐明白当初她求赐婚的时候，皇上让她去见皇后的苦心。情之一事实在难解，世上的人千千万万，但能两情相悦又终成眷属的，实在万中无一。一味困顿在感情中，只会让人郁郁寡欢。
两年来，鞠飞鸢对叶唯清从最初的强烈占有，变成了作壁上观。她曾经已经可以坦然接受叶唯清与秦朗之在自己面前恩恩爱爱，正如如今的叶唯清坦然接受秦朗之的婚事一样。
这种无力反抗的东西，被人称之为命运。
可现在，秦朗之大婚，叶唯清身边的位置空下来了。鞠飞鸢心中不得不为所动。
也不知等了多久，许彦河一盘棋终于下完，他说：“走吧。”
鞠飞鸢猛然回神，瞧了一眼棋盘，又是叶唯清胜了。
两人并肩往外走，刚迈出几步，许彦河突然停了步子，回头对弟子说：“下午由周先生代课，我就不回来了。”
弟子们应了一声。
这两年，求知书院发展很快，许彦河有一套成熟的现代培训系统，很快从清客中培养出一批有能出授课的人才，这些人不断摸索着新的人才培养模式，已然成为大夏国教育的宝贵资源。
鞠飞鸢出了求知书院，一路东走，她刻意选了一个跟国公府相反的方向，可国公府今日的阵仗太大了，一路都有人在谈论世子妃的十里红妆。
鞠飞鸢有些懊恼，不该带叶唯清出来。她撇头看叶唯清，见对方仍是一副淡然的表情，微微安心。
片刻间，酒楼到了。
鞠飞鸢开了个雅间，叫了一壶酒，还没来得及倒，酒壶就被叶唯清拿起来。
他仰头猛灌了几口，接着被这烈酒呛得脸色通红。
鞠飞鸢没有阻止，眼色一暗，默默又叫了一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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