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天早晨，我们村庄落满了一层很厚的霜凌，田野上泛着白，庄户人家的屋顶上也泛着白，泛白的霜使村子变得有点单调，敛住了村子活泛的朝气。打霜的早晨挺冷，但有两个村伢子不怕冷，他们这会儿正抬只水桶在一条凌光光的小道上来回奔走，一路溜闪着脚步，挂在扁担上的水桶摆来摆去，桶里的水花一朵一朵往外飞溅。
告诉你，那两个从河里抬水的小家伙一个是我，王满仓，一个是我弟弟王金斗，我们那么积极抬水干啥？家里准备杀年猪啦。
我家的瓦屋紧挨河边，不足百米。花桥河在门前的大河滩绕个大弯，像字母“C”。被夏季洪水冲开的河坝上是一片白石头，有泥沙的地方生长着枯黄的茅草。
我们抬着抬着水，水桶里浮现一颗七二年腊月廿日的太阳，王金斗指着水桶里说：“这好像一泡鸡蛋黄。”我没惹王金斗的话，我把目光投向天空和村庄，天空淡蓝幽远，但朝阳灿烂，照得田野上的霜凌一片晶晶亮，照得花桥河水像漂着碎银，水声格外响亮。
我们抬到第六桶水时，村东头突然传来猪嗷嗷的嚎叫声。我不由问：“谁家宰年猪了？”王金斗立马卸下肩上的扁担：“我瞧瞧看！”我正要骂他把桶里的水搞泼了不少，但王金斗已三下两下猴子样蹿上了河边一棵高大的柳树枝头。
“好像是鲁麻子家杀的。”王金斗在高头喊。
“鲁麻子的年猪喂的大，年年都杀两百多斤，猪尿泡能吹南瓜大个个。”我说。
“肯定是鲁麻子的，他们家门前围着那么大堆子人。”王金斗直着腿站在枝杈上，一只手打眼盖，一只手揪一根细枝条。
“下来下来，小心倒栽葱哩。”我惊叫道。
“下来就下来，反正我家过会儿也要杀年猪。”王金斗一扭身，却突然掏出鸡儿从树上撒尿，一条水线从空中牵下，险些落在我的头顶。我斥道：“王金斗你个牲口！”王金斗在高头嘿嘿笑，笑得树枝发颤。
水缸里满满的了。我的肚子咕咕叫了。可没看见妈弄饭。王金斗跑进灶屋里去揭锅盖，锅底里一无所有。“我饿了。”他大声叫喊，把锅盖磕得咣咣响。
火垅屋里爹闻声说：“仓子，斗子，你们过来。”
柴火边，爹操火钳从发红的火灰里刨出来一个个烧扒的红苕，有焦香扑鼻。爹说：“各人吃几个管管肚子，待猪杀了多吃片肉。”
我没哼声，拣个熟苕就开始剥皮。可王金斗不吃，他嘟着嘴说：“我一吃苕就爱放屁。”
爹把火钳往火坎上一砸：“你狗日的是啥贵重坯子。”
我见情况不妙，忙塞个苕给王金斗：“拿着，午饭多吃块肉。”
王金斗乖乖地接了，嘴里咕嘟了一句不干净的话。
我们正啃着苕，妈提着半竹篮鸡蛋进来，我从没发现家里有恁多鸡蛋，白亮亮的个个，有好几十个吧。妈绝不会变魔术，可她把恁多鸡蛋藏在啥鬼地方呢，我家总共才三只母鸡，积攒这么多鸡蛋要些日时的。我扭头看见王金斗盯着鸡蛋的眼睛大放光芒，我才想起王金斗会喝生鸡蛋，几个月前妈发现他偷吃生蛋花，一巴掌扇得他嘴角冒出鲜血来。
爹说妈：“还不够么？”
“估计还差几个。”妈车身去抽鸡笼门栅。鸡笼架在火垅屋角。笼口一开，几只鸡夺门而出，见笼口有人守候，一只鸡惊惶地扇动翅膀，扑楞几下飞上我的肩头，我慌忙耸肩，鸡爪子抓我一下，展翅飞向门外。我手里的苕掉在地上，王金斗却仰头大笑。
妈探手从鸡笼里掏出几个沾有鸡屎的鸡蛋，放进篮里便出了门。我知道妈是去卖鸡蛋，换钱去队上拿生猪宰杀证的。那时我已十二岁了，念小学五年级，已经是个懂事的孩子了。
我说：“妈，我去卖鸡蛋。”
妈说：“不成，怕别个麻你的秤。”
我说：“村头铺子里的二秧叔喜欢跟我下军棋，他不会麻我的秤。”
妈说：“不成，我还得顺路去找冯道德拿证，昨儿给邓七斤说铁了的，他晌午就要来杀猪。”
王金斗在一边嚷嚷：“我横直要去，要不我就去看鲁麻子杀猪。”
妈斥道：“下色东西！”
这时爹插嘴说：“陈秋月，让两个娃子去吧，家里这会儿在不着他们，他二姑王发枝就要来帮忙了，素嘴刘永堂也快到了。”
我们紧跟妈走，穿行在麦垄间的小路上，太阳有了一竹竿高，阳光更加明亮，空中有几只麻雀子弹似地从顶上射过去，麦地里霜已悄然融化，麦苗长得齐整，像大块的绿毯，风一吹动，毯子里好像抖出了春的气息。这气息透入人的心肺，舒畅呀，妈突然低声唱阿庆嫂：参谋长/休要妙夸奖/舍已救人不敢当/开茶馆/盼兴旺/江湖义气第一桩/司令常来又常往/我有心背靠大树好乘凉。我还是头一次听到妈唱歌，妈居然有一副恁么清亮悦耳的嗓门。我拍手叫道：“妈你唱的几好，比阿庆嫂还阿庆嫂。”
妈扭头一笑：“妈做姑娘时还会演戏哩，扭秧歌。”
王金斗拉着妈的胳膊说：“你扭扭，扭扭看。”
妈笑着摇摇头：“现在不成了，骨头都硬啦。”
我仔细地观看妈，妈其实挺美的，太阳永远晒不黑那张白净的脸，她挽着髻子的长发油亮。她身体挺拨，腰肢仍然显得见细软。我想不通，妈怎么嫁给了瘸子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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