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手记（中）
因为不习惯这种场面，我畏畏缩缩的，只会将两条胳膊一会抱起一会放下，一个劲儿害羞似的微笑着。然而喝了两三杯啤酒之后，渐渐感到了一种被解放似的奇妙的轻松。
“我是想考美术学校的……”
“别！没劲儿。那种鬼地方没劲儿，学校没劲儿。要师法自然！崇爱自然！”
然而对他的话，我丝毫也不感到可敬。我觉得他是个笨伯，画也肯定画得很糟糕，不过我想，在玩乐上，他也许是个不赖的伙伴。总之，那是我生来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城里痞子。然而尽管与我形式不同，但是在完全游离于这个世上人们的营求之外、彷徨无着这一点上，他的确也是我的同类。不过，他是无意识地扮演小丑，并且根本没有意识到这种身为小丑的悲哀，这是他与我本质上迥然相异之处。
只是玩乐而已，我仅仅是把他当作玩耍的伙伴而与他交往的，我常常在心里这样鄙视他，甚至有时还对与他交友感到羞辱，然而在与他的同来同往中，我最终甚至竟栽在了这家伙的手里。
不过，起初我满心以为这家伙是个老实人，是个罕见的老实人，于是素来恐惧他人的我，居然掉以轻心，以为有了位东京的好导游。这内中也有隐情。事实上独自一人乘坐电车，我会害怕售票员；分明想进歌舞伎剧院，又害怕大门口铺着红地毯的台阶两侧排列成行的引座小姐；进了饭馆，则害怕静静地立于我身后等待着端走空盘子的侍者。尤其是结账，啊啊，我那笨拙的举动！买东西后将钞票递过去时，并非出于吝啬，而是由于过度的紧张，过度的害羞，过度的不安与恐怖，我竟会头昏目眩，周围一片漆黑，几乎处于半疯狂的状态。哪里还谈得上什么讨价还价，反而会忘记收取找头。不仅如此，甚至屡屡忘了将买好的货物带走。因此我独自一人是没有本事去逛东京城的，无奈只好终日闲待在家中游来荡去。
可是如果将钱包交给堀木，和他一起去闲逛，他便会替我拼命杀价，且又善于玩乐，每每支付很少一丁点钱，却能获得最大的收益。昂贵的出租车是敬而远之的，而是分别利用各种电车、公共汽车、小汽艇，显示出他以最短的时间抵达目的地的手腕。早晨从娼妓那儿回家的路上，顺道拐进某某豪华饭店洗了晨浴，就着水煮豆腐喝几口酒，一面又对我进行现场教育，说这样做既经济实惠，又具有豪华的气氛。此外也曾向我说教小摊子上的牛肉盖浇饭烤鸡肉串如何价格低廉而又营养丰富，并保证说要想迅速喝醉，什么酒也比不上电气白兰地更有效果。总而言之，再也没有让我为了付账而感到不安与恐惧。
还有一点，与堀木相处使我感到释然的是，他说起话来完全无视对方的反应。听任所谓的热情肆意喷发（所谓热情者，也许就意味着无视对方亦未可知）始终喋喋不休地唠叨个没完，因此丝毫不必担心两人会因为奔走得疲惫而陷入尴尬的沉默。待人接物时，我随时警惕着会出现可怕的沉默。原本寡言少语的我，却玩儿命似的插科打诨，而如今堀木这个傻小子倒无意识地主动代我扮演了丑角，我连答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只当是耳边风，偶尔笑笑，说上句“至于吗”便万事大吉。
不久我也渐渐明白了，酒、香烟、娼妓，这些全是排解——即令片刻也好——对他人的恐怖的良方。我甚至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为了追求这些良方，就是把我的全部家产都卖个精光，我也毫不后悔。
在我看来，娼妓这东西既非人类，亦非女性，而是白痴、疯子。在她们的怀抱里，我反倒可以无忧无虑地安心酣睡。几乎令人感到悲哀的是，此中毫无欲望的成分。而且，大约是同类相亲吧，娼妓们总是自然而然地向我表示出不致令人犯窘、恰如其分的好意。那是没有任何企图的好意，并非以推销自己为目的的好意，对于萍水相逢之人的好意。甚至有些夜间，我竟在这些非白痴即疯子的娼妓们的头上真切地看见了圣母玛利亚的光环。
然而，就在我为了摆脱对他人的恐怖、求得短短一夜的休养生息，而去秦楼楚馆，与那些堪称“同类”的娼妓们同欢共乐之际，曾几何时，我似乎在自己的身边荡漾起了一种不吉祥的气氛而不自知。这于我，完全是始料未及的所谓“添头”，当这“添头”逐渐鲜明地浮上了表面，为堀木所指出时，我愕然了，并感到了厌恶。从旁冷眼观察，借用俗语来说就是，我在娼妓们的身上磨炼了女性修为，而且近来技巧显著提高。据说由娼妓所磨炼出来的女性修为最为严格，正因为如此也最具效果。我的身上已经发散出“行家里手”的气味，女人们（不仅是娼妓）凭借本能嗅将出来，追逐而至。这种鄙猥、不体面的气息，便是我所得到的“添头”。而且糟糕的是，似乎这一点远比我的休养生息之类更为引人注目。
堀木说这话也许半是奉承，然而我自己的确也有一些阴郁的记忆。比如说，我记得曾经收到过咖啡馆女招待拙劣的情书；还有樱木町我家邻院那位将军的二十来岁的女儿，每天在我上学的时分，有事无事地总是淡妆宜面，在自家门口前招摇过市；去吃牛肉火锅时也是，尽管我沉默不语，可那里的女招待……再比如，我经常光顾的那家烟杂店的姑娘递给我的香烟盒里……此外去看歌舞伎时，邻座的女人……再如深更半夜我醉卧在电车里时……再比如，故乡一位亲戚的女儿突如其来地寄来一封充满苦苦思恋的信……再如，趁我外出时，一位不知其名的姑娘送来一只似乎是亲手制作的布娃娃……我这方面是极其消极被动的，因此所有的事件都是到此为止，仅仅是一个片段，再无更进一步的发展。然而我的身上似乎萦绕着一种专能使女人做梦的气息，这并非自作多情之类敷衍塞责的笑谈，而是不容否定的事实。当这一事实被堀木之流指出时，我在感到一种近乎屈辱的苦涩的同时，突然之间对宿娼嫖妓的事情也失去了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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