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手记（下）
其实即使领我到名声上佳、号称美味的店去吃，我也从未感觉到可口诱人。太大了。我总是在想，难道就不能捏成拇指般大小吗？）一面等着她。
她租下了本所一位木匠师傅的二楼。在那二楼上，我丝毫也不掩饰平素自己那阴郁的心，仿佛牙痛袭来一般，一只手捂着脸颊，一面喝着茶。我的那副姿态似乎反而令她心醉神痴。仿佛身畔只有凛冽的寒风在吹拂，只有落叶在飘舞一般，她也是一个给人以绝世而独立之感觉的女人。
同栖同止中，她告诉我，她比我年长两岁，老家在广岛，原是有丈夫的，去年春天两人一起离家出走逃来东京，丈夫在东京没个像样的工作，后来被判处诈骗罪，如今还关在监狱里，“我每天都要给他送去点东西，不过从明天起就不去送啦”等。然而不知何故，我生来就对女人的身世之类丝毫不感兴趣，这也许是因为女人们的表述方式太拙劣，总是弄错了说话的重点所在吧，总之她们的话对于我如同马耳东风、旋听旋忘。
寂寞。
在我听来，这淡淡的一句低语，比起女人们身世遭际的千言万语来，更能唤起我的共鸣，然而尽管我一直在默默地期待，却终于一次也没有从人世间的女人口中听到过这句话，这令我惊奇，令我不解。唯独此人，虽然不曾说过“寂寞”的字眼，但却在身体的外围笼罩了一层无言的、深刻的寂寞，仿佛裹着一寸厚的气流一般，只要靠近她，我的躯体便也会被这气流所包围，与我身上所携带的若有若无尖刻阴郁的气流恰到好处地相互融洽，一如“附着于水底岩石上的枯叶”，我便能从恐怖、从不安之中解脱出来。
这截然不同于躺在那些白痴般的娼妓的怀抱中安然酣眠（首先那些妓女们个个都爽朗而快活），与这个诈骗犯的妻子共同度过的一夜，于我而言，是幸福的（毫不踌躇，并且意义肯定地使用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词汇，我以为在自己这份手记的全文中再无第二次）解放的一夜。
然而，仅此一夜而已。清晨，睁开双眼耸身跳起床来，
我又变成了原先那个玩世不恭的、伪装出来的小丑。怯懦的人，甚至会害怕到手的幸福。棉花也能令他受伤。他甚至会被幸福所伤害。我急于在受到伤害之前就此早早地离开，于是又施放开了那老一套的烟幕，装扮起小丑来。
“‘钱断情亦断，无钱是路人’，这句话么，应该反过来解释。不是男人钱花光了就被女人甩了的意思。而是说男人花光了钱，就意志消沉，完蛋啦，连笑也没力气笑啦，并且还会乱发怪脾气，终于破罐子破摔，自暴自弃，主动蹬踢了女人，像发了疯似的蹬了又蹬，一蹬到底的意思。这是一本叫作《金泽大辞林》的书里说的，可怜见的。不过，我也能理解这种心情。”
记得我当时好像是说了一通这类蠢话，逗得永子嗤嗤喷笑。我声称心有所悸，怒不就座，连脸也没洗，便迅速退场。不成想当时我信口开河说出那句“钱断情亦断，无钱是路人”的话，后来竟生出了意外的纠葛。
此后一个月，我没有再遇见那一夜的恩人。分别后，随着时日的流逝，喜悦渐次淡薄，微不足道的恩惠反而没来由地令我生畏。我无缘无故地感到强烈的束缚，甚至对自己当时让永子一人掏钱支付咖啡馆的账单这样的俗事，也渐渐开始不安起来，觉得永子和房东小姐、女子高等师范生一样，无非是那种只会威胁到我的女人。尽管离得很远，却一直对永子感到恐惧，而且对于那些和我同床共寝过的女人，我总以为再度相逢时她们会冲我大发雷霆。懒得引火烧身，这便是我的性格，因此愈发对银座敬而远之起来。不过这种懒得多事的性格绝非我狡猾，而是因为我尚无法理解女人这东西竟能够将夜晚同床共寝与清晨起床之后这两者截然分为两个世界，宛如全然忘记一般，其间不杂以丝毫的联系，这一不可思议的现象。
十一月底的一天我和堀木在神田的小摊上喝了一通廉价烧酒。这个恶友提议再找个地方继续痛饮。分明已经身为分文，可他却“喝呀喝呀”地纠缠不休。这时，我也是因为烧酒壮胆，便说：
“好呀，那我领你到梦幻之国去吧。你可别吃惊哟，那可是酒池肉林……”
“是咖啡馆吗？”
“正是。”
“快去！”
于是两人乘上了市营电车。堀木兴致勃勃地说：
“我今儿个可是想女人想得要疯啦。亲亲女招待行不？”
我并不太喜欢堀木表演那副醉态。堀木对此也心中有数，
便故意叮咛我说：
“行不？我可要亲嘴巴哟！我一定要亲亲坐在旁边的女招待，亲给你看，行不？”
“大概没问题吧。”
“太棒啦！我可是想女人想得要发疯啦！”
在银座四丁目下车后，我们几乎是一文不名地走进了那所谓酒池肉林的大咖啡馆，永子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我和堀木找了个空席相对而坐，永子和另外一个吧女立刻跑了过来，那另外一个吧女在我身边坐下，而永子却一屁股坐在了堀木的身边。我心里一惊：永子马上就要被别人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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