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陈山就被咚咚作响的敲门声扰了清梦。
他骂骂咧咧的去开门，却发现大驾光临了这条弄堂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自称“皇后”的交际花。
唐曼晴从福特车上下来，她今天没有带那两堵墙似的保镖。
她叼着一根细长的烟，穿着一身紫绒布旗袍，衩恨不得开到大腿，脖子上挂着一根狐狸皮围巾。迈着细碎而从容的步子走过来，看上去那只狐狸就在她的肩上一耸一耸的。那双丹凤眼盯着他看：“昨天都是误会，没事吧？去医院看了？这可不敢马虎，要是断了肋骨可是大事…”说着往陈山手里塞了十块钱，指尖若有若无的挠了挠陈山的手心。
陈山笑了，这股子风骚劲，连他这样弄堂里的瘪三都不放过！
他伸出手去小心地替唐曼晴捉去狐狸皮上的一根头发，把那张钞票狠狠的摔在地上。然后说，你怎么把自己的皮围到脖子上去了。
唐曼晴变了脸色：“小赤佬，说了是误会，不要不识好歹…”
“误会？那改天我也寻个误会打断你的肋骨？”
唐曼晴啐了他一口扭着腰转身上了车。
汽车开出了狭长的宝珠弄，陈山难过的别过脸去，他其实有点无地自容。因为他非常想要那十块钞票。
黑色的福特汽车绝尘而去，直到陈山再也瞧不见它的影子，他才蹲下把钞票捡起来塞进自己的口袋，轻轻拍了拍。
然后站在家门口对着空气骂：“册那，□□！”
小姑娘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后，似乎是刚被吵醒，声音懒懒的：“人都走远了，谁听得到？没那个胆儿就别窝里横。嘴里不干不净的，我听着心烦。”
亏了自己脸皮厚，不然要被这丫头几句话刺的没脸见人；人不大，嘴巴毒得很。
但他觉得自己不该和一个小姑娘计较：“天也大亮了，睡也睡醒了，你该走了吧？想起来还没问你的名字，走之前…”
“岳绮罗。”她打断了陈山。
“但我不会走，我要住在这。”说着她坐回床上去，两条腿一晃一晃的。
陈山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可说什么呢？
骂骂咧咧的吓唬她两句？那指定吓不倒她。
还是干脆直接拿了扫帚把她哄出去？不行，那么小小的一个人儿，好像手指头戳一下就能倒……
宋大皮鞋和菜刀的即时赶到救了他，陈山想起来今天是约定好替李老板去吴淞口码头讨赌债的日子。于是他匆匆扯了外套出门，最终还是没说出口什么。
只是临走前看了她一眼，她没有抬头。
路上他翻来覆去的想，岳，绮，罗。
三个字拆开来，哪个他都会写，可连起来拼成一个带着神秘性的她，陈山看不清了。
自己从把她领进门，铺好新床单，把炉子烧得旺旺的时候起，就已经疯了。
陈山不知道她打哪来，跟他回家究竟有什么目的。可当她说“不会走”的时候，心里分明是松了口气。
陈山越发笃定人一旦倒霉，一定不会只倒霉一次。
他们在码头的货仓门口被堵住了，对方人多势众，陈山被砸的头破血流。
胆小如鼠的刘芬芳拿着一杆破枪来帮他们的忙。他是一名从海盐来的牙医，却成日做些不切实际的英雄梦。
刘芬芳拔出一把枪左右摇晃，扣动扳机的时候耳朵里却各塞着一小团棉花。枪一直没有响，陈山一把夺过了刘芬芳手中的枪，朝天放了一枪。他喝了一声，谁要不想活就尽管往前冲。
岳绮罗不知道这些。
陈山把要债得来的八块钱报酬小心翼翼放进口袋的时候，她正在宝珠弄里闲逛。
随手点了一个妇人的眉心，那个女人正在纳鞋底。
不是要吃脑花，那女人一副村妇模样，瞧着就不好吃。
她上次开荤，吃了几个不要命的，还是替李月牙寻仇的时候。
她站在半明半暗的宝珠弄里，突然想起来张显宗刚死的时候她常去无心的茶馆，一坐就是一整天。
李月牙好像也爱给无心纳鞋底。那时候她不讨厌李月牙，但也不太爱搭理李月牙。她总觉得李月牙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女人。
可李月牙安慰她说：“你主意那么多，一定能找到张显宗的。这天下虽大，慢慢寻，总有天能见着他！”又笑出了两个酒窝和她说：“从前是我误会你了，还老带着那黄符，我没见过啥世面，你别在意啊！等你找到了张显宗，我教你做鞋，也叫他穿穿你做的鞋！这外面卖的鞋看着精细，可就是不如自己纳的鞋底舒服……”
“她死了有二十年了”岳绮罗想着，要是那个叫月牙的女人还活着，她也该是个四十岁出头的妇人了。大概会老了，丑了。
岳绮罗低头盯着自己细皮嫩肉的小手，这副皮囊还是十几岁正青春的好颜色。她突然很后悔自己最开始怎么就那么恨月牙，非要想着置她于死地。
半晌岳绮罗回过神来，收了妇人的魂魄问她话——魂魄不会说谎。
“认识陈山吗？”
妇人愣愣的答：“认识，陈金旺家的二小子。”
“他家有别的孩子？”
“老大叫陈河。在北平清华大学读书，两三年没有消息了。”
“陈金旺呢？”
“前两年不晓得怎么死了。”
“陈山是做什么的。”
“不愿意在码头上出力，成日里瞎跑，没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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