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前陈山还不是陈山的时候。
他那时叫张显宗。
他曾高高大大的站在春光中，青灰色的面孔上带着一丝苦笑，他对她说：“我想活。”
她也不像今天这样灿烂，头发乱得像草，脸上脏的像个最可怜的小叫花子。
可她拿出干净的手帕，走上前去仰起头，举手替他拭去了眼泪。
那时候她说会保护他，无论生死。
后来他成了陈山，二十一岁的陈山，嬉笑怒骂的陈山，不记得过去的陈山。
她说：“你不信就不信吧，张显宗也好，陈山也罢，你能不能跟我走。”
他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又说傻话了，兵荒马乱的，走去哪？”
“回天津啊。你在天津给我留的那笔钱，这些年我一分都没有动；还有租界的房子，无心每年都会过去打扫，我们还可以住在那…
我还有一堆古董，无心说这几年古董是越来越值钱的…”
陈山扯了扯嘴角：“我出去有点事，你吃过饭早点休息，不必等我。”
说着逃跑似的匆匆转身出门。
站在傍晚六点的宝珠弄，他彻底冷下了脸。
对岳绮罗，他从没说过一句喜欢；可他很清楚，自己很爱她，很早就爱她，一见钟情的爱她。
他其实没有什么事情要做，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陈山觉得她心里有个人叫张显宗，自己和那人长得应该很像。
她一定很爱那个男人——就像自己爱着她一样。
她似乎始终不愿意接受他离去的事实，固执的把自己叫成张显宗，甚至编造出一个前世今生的童话故事来麻痹自己。
陈山从岳绮罗的只言片语里推断，张显宗大概在天津从商或是从政——能住在租界的没有普通人。
她总在他口无遮拦的时候说：“你以前可不这样骂骂咧咧的。”
有一次他松松垮垮的倚在门边，她说：“站没站相的像什么样子！张显宗，你给我挺直了！”
有一次她突然看着他说：“张显宗，你比以前爱笑了，也比以前凶了。不过也没什么不好，你笑起来很好看。”
陈山想，张显宗一定是个温文尔雅的贵公子，身量笔挺西装革履，待人接物彬彬有礼。
多好的一个人，她一直记挂着的人，可惜他死了。
虹口开着一家“神仙堂”土膏行，背后的大头老板是在虹口日侨区有头有脸的易先生。
也有人叫他“汉奸”。
易先生委托陈山带着菜刀，宋大皮鞋几个心腹偷偷去十六铺码头的“宏济善堂”进货。
神仙堂经营吗啡、红丸和高根，赚钱的速度不比抢钱慢半拍。
陈山最近没少给他出力，而且还借着易先生的名头，和上海各帮混得烂熟。
其实易先生早前就听说陈山是有名的“包打听”，于是找上他，问他愿不愿意替自己办事。
陈山当时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这事就搁置下来了。
半个月前易先生又联系他，陈山顺势提了条件，办得好，就给他在梅花堂谋个差事。
当时易先生的助手讽刺他不知天高地厚，梅机关是你这样的小赤佬想进就进的？
易先生却哈哈大笑，说年轻人有志向是好事情，这事我应下了，没问题！
岳绮罗正坐在陈山昨天才买来的小茶几前慢条斯理的吃着早午饭，小纸人带回来了陈山的消息。
从上次见他额头有伤，岳绮罗就每天打发小纸人跟着他。陈山通常早上出门，晚饭时分踏着夕阳提了菜回来做饭；也偶尔天擦了黑出去，凌晨时分沾着酒气推门。
今非昔比，当初张显宗一人管着万把人的部队，打仗时司令夫人明目张胆的住在军营里，也没人敢说什么。
现在的陈山是个走街串巷跑码头的“包打听”，出去做事岳绮罗再跟着就不好解释了，何况陈山现在只觉得她是个怪里怪气的小姑娘。
小纸人传递回来的信息说陈山竟帮着汉奸买卖大烟！
岳绮罗气的掀了桌子，早上陈山出门前摆好的粢饭豆浆和氽得蜡黄的油条撒了一地。
张显宗一辈子抵制的东西，眼看要分天下的时候 没有军饷也没去种鸦片。就是最后他快死了，被赶下台，也不曾松过一分口！
陈山回来看着一地狼藉和气急败坏质问自己的她，叹了口气。
他读书不上心，十几岁就在外面跑；哥哥和他，不像兄弟倒像是个对立面。陈河从小成绩优异，后来更是考上了北平的大学。哥哥是在码头上做了一辈子搬运工的老东西最大的骄傲，而二儿子陈山只是老东西嘴里的“小瘪三”。每次陈金旺这样说的时候他都不客气的回敬：“没有我这个瘪三呆在这，谁来管你这个老东西啊。”每次陈金旺被气的吹胡子瞪眼的时候，陈山又没事人一样嬉皮笑脸的去给陈金旺做饭了。
陈山十八岁的时候，有个族叔有心替陈山谋个给老板开车的差事，只是要离开上海。
陈金旺满心欢喜的应下来了，这个没读过什么书一辈子朴实的工人认为，这个混混儿子能有个正当职业就比什么都强；可陈山转脸就拒了人家。
气得陈金旺打断了他一条胳膊。
陈山心里明白，他哪也不能去，哥哥走了，可父亲老了，总要有人照顾。
老东西三十好几才成家，三十七岁才有了陈河，陈山出生没多久，阿妈就走了。四十出头的陈金旺没有再娶，一个人在码头上出苦力拉扯大了两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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